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一书中说:“我觉得酒和茶不只是两种性质不同的饮料,它对人的身体、对人的气质、对人的情感、对想象力的驰骋,都会有所影响。
文人的‘热肠’与‘优韵’,很可能跟酒和茶的特性有关。
想象中,理智应该是喝酒的,而陈继儒则喝茶。
假如是这样,我们对中国文学史上很多文人的生活习惯,会有新的了解……
在某种意义上,酒或茶都可以作为一种意象,一种传统,或者说一种文化象征。”
中国人饮茶,饮的是淡雅清虚的艺术情趣;西方人饮酒,则专注于对美酒本身的体悟。从人们对待茶与葡萄酒的态度上便已经可以看出东西文化特性的区别了。
一
中国茶文化的丰碑自然是《茶经》,但陆羽之前早已有吟茶的诗篇,如杜育之《荈赋》云: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荈草,弥谷被岗。
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
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
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
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中国人对于茶似乎具有天然的亲切感,这亲切感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欣赏,也是源自一种精致而清淡的生活情趣。
杜育之后赞美茶的诗文不绝如缕,但也多从这两个方面着手。
陆羽的贡献则在于真正将饮茶变成了一门艺术。
《茶经》“五之煮”中所规定之煮茶过程极为复杂,且对于材、水、火候、时机等均有极高之要求,但所得之茶汤不过五碗而已。
更为重要的是还要求饮者欣赏汤上浮沫的美丽。陆羽描写道,“如皂化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萍萍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
至于茶碗,则以为“青则益茶”,因“越瓷青即茶色绿”,即将茶汤的颜色与碗的颜色配合起来好看作为好茶碗的标准,即将审美的标准作为好茶碗的一个首要条件。
欧洲最早开始种植葡萄并进行葡萄酒酿造的国家是希腊。
希腊文明的兴盛,使人们对葡萄酒兴趣盎然。可以说,在这一时期,葡萄酒文化达到了第一个鼎盛时期。
但是西方的葡萄酒文化并没有因此走上一种内敛的审美路途,古希腊神话里的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是葡萄酒与狂欢之神,也是艺术之神。
可见即便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希腊人对葡萄酒的美学解读也是更为开放和热烈的,葡萄酒是狂欢的催情灵药。
二
希腊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酿造技术很好的继任者是罗马人,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学会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酿造技术后,很快在意大利半岛全面推广。
古罗马时代,葡萄种植已非常普遍,“罗马法”(十二木表法 Twelve Tables ,颁布于公元前450年)规定:若行窃于葡萄园中,将施以严厉惩罚。
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酿造技术迅速传遍法国、西班牙、北非以及德国莱茵河流域地区,并形成很大的规模。
直至今天,这些地区仍是重要的葡萄和葡萄酒产区。
15~16世纪,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酿造技术传入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朝鲜和美洲等地。
19世纪中叶,是美国葡萄和葡萄酒生产的大发展时期。
1861年从欧洲引入葡萄苗木20万株,在加利福尼亚建立了葡萄园,但由于根瘤蚜的危害,几乎全部被摧毁。后来,用美洲 原生葡萄作为砧木嫁接欧洲种葡萄,防治了根瘤蚜,萄萄酒生产才又逐渐发展起来。
现在,南北美洲均有葡萄酒生产。智利、阿根廷、美国、加拿大以及墨西哥等均为葡萄酒产区。
西方人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推广葡萄种植,商业的内在驱动力自然是重要的,但是期盼回归到与酒神和众人的狂欢中,想必更是他们内心隐秘的情感诉求。
所以葡萄酒永远不可能在西方成为文化精英的审美载体,它是属于大众的,属于酒神和狂欢的。
而中国的茶文化,却在文化精英的参与下走向了更为深远的心灵情境。
其实,在整个煮茶,饮茶的过程中,还有一个未经道出的潜在要求,即参与这一艺术创造与欣赏的人要保持一种心平气和、宁静从容的心态。
没有这样一种心态,事实上是不可能去欣赏那些色彩与形状的,更不可能去分辨出五碗茶之间细微的差别。
中国人对精致而清淡的生活情趣的追求,其核心就是对心平气和,宁静从容的精神状态的追求,饮茶的艺术则是为这种情趣与心态找到了一个营造与表现方式。
不仅如此,在饮茶过程中所要求、营造出的这种心态,还与茶的物质特性构成了内在的一致性。
作为饮料,茶只有一点使人兴奋的作用,或者说使人清醒的作用;至于其滋味,则只能用微妙来形容。
所谓“啜苦咽讨”自然是过于简单了。
茶在口中尚有醇、香、滑、嫩、清、爽等诸般滋味,然而它们又永远也不会强烈,只是淡淡的在似有若无之间,这品味的过程自 然要求心止如水,而所尝到的滋味则是清淡而丰富的。
正如人生的平凡,却又百味杂陈,只是要有心人才体会得到,才能领悟其中的情趣。
汪曾祺《老年的爱憎》一文中说:
大约30年前,我在张家口一家澡堂洗澡,翻翻留言簿,发现有叶圣老给一姓王的搓背工题的几句话,说老王服务得很周到,并说:‘与之交谈,亦选通达’。
“‘通达’是对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彻,不太容易着急生气发牢骚。”反过来说,就是不太着急生气发牢骚的人,是对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彻。可见,能做到心平气和,首先是一种智慧,一种人生境界。
说喝茶是一种恬淡闲适的生活方式,倒不如说喝茶是在养成一种看透世事与人生的清明理性。
陆羽说得很明白:
至若救渴,饮之以浆;
蠲忧忿,饮之以酒;
荡昏寐,饮之以茶。
这“荡昏寐”自然也包括去除生理上的昏沉,但更主要的是去除认识上的混沌。
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曰:
一饮涤昏寐,情来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与陆羽的意见互相映发,却说得更加清楚。
“涤昏寐”“清我神”“便得道”,指的都是获得清醒的认识。
陆羽、皎然的这一思想往往被后世所忽略,人们所关注的多是饮茶过程中特殊的艺术情致。
赵佶《大观茶论》即强调饮茶“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冲淡简洁,韵高致静”的作用,指的也是恬淡闲适的生命状态与高雅的艺术趣味。
其实,喝茶不仅与个人的性格、气质有关,而且与中国人的性格、气质有关。
中国人固然也有壮怀激烈、狂放不羁的时候,但骨子里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对那种平和冲淡的心境的向往。
所以,狂放不羁的徐文长说出:
茶
宜精舍,宜云林,
宜瓷饼,宜竹灶,
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
宜永昼轻谈,宜寒宵兀坐,
宜松月下,宜花鸟间,
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
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
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这样的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茶天生就是属于中国人的,属于中国人内敛的性格与气质。
或者也可以说,葡萄酒天生青睐西方人,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他们与葡萄酒相伴而行,葡萄酒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灵魂和信仰中,《圣经》中不下521次提到葡萄酒,还说葡萄酒是耶稣的血。
不过,当全球都在连为一体的今天,葡萄酒和茶也早已不再泾渭分明,它们属于地球,属于人类,属于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