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话酒话

2015-09-17 14:59 来源 : 《中国葡萄酒》 作者 : 孙晨晖

  杯盏空,灯扑朔,尝书千百终无字,所求上下无所。唏嘘乎!万语皆是过错。

  碧霄白,文曲落。提笔有言叙不尽,多少悲欢离合。嗟乎哉!空饮一晌般若。

  我尴尬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饮酒的人经常将自己陷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喝酒之前指天划地,列举了贪杯的千万种坏处;喝酒时候一晌贪欢,德作陪,理下饭,酒杯中间站;借着酒劲儿多说了几句话,多吃了几口菜,结果往往头喝晕了,肚子上的赘肉也更多了。第二天酒醒之后,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思,心说一定不能再喝多了。等过了几天,酒醒之后,又是同样的人,又是一样的指天划地。一番胶着之后,又是酒瓶满地。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何必呢?

  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心理学家马斯洛在1943年所发表的文章中首次提出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其中将人类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并指出只有最基本下层需求得到满足,思想与人性在这一点上得到解放,更高级的需求才会出现。而1959年以后,经过研究,马斯洛提出了第六层需求——自我超越的需求。

  而酒,尤其是一行人在一起喝酒,恰恰就实现了自我超越需求的满足——至少满足的是相当高层次的需求。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饮酒这一饮食行为显然是在满足了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之后而出现的主动性行为。若饮食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一切酿酒的原材料都被拿做果腹,显然不会出现酒;而酿酒这一行为需要长时间的安定的社会环境,所以,当人的安全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酿酒行业便会衰退,即使少部分人想喝酒,也很难找得到称心如意的佳酿美酒。二战时期的法国葡萄酒行业便是最好的例子。

  那么饮酒究竟满足了什么?

  让我们回放一下记忆——为什么饮酒?

  无非是好友来访,亲人欢聚,秋波暗送之类的;也可能是,心中郁郁难平,借酒消愁;或者,干脆就是想喝杯酒,发发呆,让脑子里的故事借这个机会,出来通通风,再争取让它们带些别的同类回来——大概是这样的吧?

  于是,我们被满足的需求依次陈列开来。当我们不再被贫乏的资源所限制,同类之间简单而野蛮的资源竞争关系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人类的社交需求被放大。对于感情,我们的细腻因此有了成长的土壤,亲密性需求前所未有地膨胀,于是,酒精使人戒备放松的自然属性使得其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或者,我们需要通过一些方式使我们得到尊重。不单是自我实现,更多的是信心的发展和尊重的获得,因此,酒,这一重要社交道具的附加属性,在这里被挖掘和放大。

  需求理论当中的第三层次和第四层次,被满足了。

  而最后一种情况,自我实现和超越自我呢?

  我们开始期待一种绝对的存在,开始设想一种超越一切伟大的伟大可能,开始追寻永恒之中的最永恒。月亮的后面是什么?在无数次的日月更迭后,有没有另外一种岁月流逝的可能?我们活着,并知道终将死去。可之后呢?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于是,我们端起酒杯,醇美的酒液溢满口中,漫过了思维的堤坝。于是,一个脆弱而精妙的思想体就像是落入河流当中的树叶,伴随着阵阵摇曳,窥见了世界种种的可能。

  “夫酒者皆醉,皆浓,皆采天精地灵而作,拜星移斗转而成。是故,凡酒者,源于水而浓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皆因杯斛寥寥,却有寰宇盘绕。推杯换盏之间,斗转星移,世事万千皆凝于此。是故,夫酒醉者皆妄,或语,或涕,或枕,浮世繁杂,列举不尽。醉中所见亦不同往日,言也非平日所言,见者皆是平日所不得见,言者皆为平日所不敢言,是为妄呼?呜呼哀哉,夫酒先生,山河万岁然在腹,寰宇千般了于胸。山河已吞,气力盖世,岂有言而不妄,所见大同之理哉?”

  我是个寻题自扰的庸人。

  自恃善辩会言,就不肯搁笔,喋喋不休。终于有一天落得文思枯槁,困于案牍,前些日子积怨成疾,险些在杂志上开了天窗。学人说话还不够,偏偏还要学人一边说话,一边焚起一支香烟,还阿Q式地安慰自己这是给文曲星君敬香,有助思考,结果烟没少买,抽烟怎么样都学不会,掸烟灰的力气也始终掌握不好,烟灰落得满桌都是,心里一焦躁,力气就太大了,不小心把整个燃烧的部分全都弹得断了,又得重新点燃。最后除了一身烟臭,别的什么都没留下。可是第二天看着惨白的稿纸,却不自觉又惺惺地点燃了一支烟。周而复始,但乐此不疲。

  可这样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笔耕的脚步,就像两年三熟的粮食到了气候寒凉的北方变成了一年一熟一样——虽然缓慢,却芳香。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于喝酒也是这样的想法。

  年轻时候大多喜欢“多喝酒、喝多酒”,对于酒的要求数量多过质量。渐渐地,宿醉这二字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印记越来越清晰,体内堆积的酒精越来越多,于是这种酒瘾慢慢变化出了免疫的症状。就仿佛注射了流感疫苗的人对流感病毒越来越不敏感一样,喝了这么多年酒,沉积的酒精变成了疫苗,又割裂开来,一部分裂变成了不喝酒的种种理由,另外一部分,则深深镌刻着对美酒的无限向往。

  于是面对来自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美酒,我“仿佛有了铠甲,亦仿佛有了软肋”,成功练就了众人皆醉我也不喝的本领,也多出了看见好酒就迈不开腿的毛病。就这样,在塞纳河上看着河岸啜饮波尔多,在居酒屋里一边看着老板手握寿司一边回味清酒,在家中烫一壶好酒与父亲对饮,都成了瘾。不论身在何处,都按捺不住欲望,时时都想再即时复制一次。

  说到这儿,突然发现,糅合了如此纷杂繁多爱恨情仇的东西方文明,在这一刻心照不宣地统一了——人类千年,无数枭雄妄人试图做到的文明大一统,美酒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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