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一个法国赌王的诞生

2015-05-08 10:22 来源 : 时全酒美 微信公众号 作者 : 时屹

  三年多前的一个晚上,在连续度过一段乏味又琐事缠身的时光后,为了散散心,我跟着朋友去参加了一场晚宴,地点在香贝丹村中的一处古老的宅院中。宅子的主人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还曾当选过勃艮第大区的议员,在当地德高望重。晚上的客人一共十来位,我们到的时候,主人正在门口和早到的客人聊天,笑容温文尔雅,虽然穿着随意的米色休闲西服,但一头灰中带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颇有些乡绅的派头。

  那天大概是餐前的香槟喝得急了点,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整晚都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喜悦状态中,月光下碎白石子铺就的庭院散发着柔美的光,细且高的大窗半开着,时不时探出一角白色的窗帘融入窗外墨色的夜中。我们在客厅中就餐,地道的勃艮第菜肴,每道菜配上一两种本地的佳酿,一位瘦高、腼腆的年轻钢琴家时而流畅地演奏一段古典曲目,时而略带笨拙地弹一段俚俗的祝酒歌,酒至半酣时,还时不时有衣冠楚楚的来宾突然和着琴声唱上一段,激起大家的一片掌声。

  席上我和主人聊了一会儿天,话题大概是两国源远流长的美食文化以及诸色美酒,老爷子聊得颇有兴致,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本他的著作,并当场写下一小段寄语。之后几年搬家数次,形色匆匆,这本书也被遗忘在了故纸堆中。最近整理书架时偶然发现,随手翻阅,居然越读越是兴味盎然。此书名为《勃艮第葡萄酒通用词典》(Le dictionnaire universel du vin de Bourgogne),顾名思义,是将与勃艮第产区和勃艮第葡萄酒相关的历史、文化、人物以及各种知识、信息全部整理成词条,然后编成这本包罗万象的大部头书籍。我打算挑出一些有意思的词条以连载的形式与大家一共分享。除了翻译词条外,我还会加入一点我了解的其他相关知识和一点个人感悟,所以算是一份读书笔记吧。这本书是按字母排序的,而我是兴之所至翻开一段就读的,所以就不按字母顺序来写了,大家姑且看到哪段算哪段吧。

作者在赠与我的书上签字留言

  人在国外时常常会关注国内一些原本自己不感冒的东西,朋友们就总夸我“紧跟潮流”,对国内的当红炸子鸡,烂大街情歌和各种网络金句什么的都弄得门清儿。同时我们对外媒上如何评价中国也会格外感兴趣,相信出国的人都有这种体会。唉,这种身在异乡,怀揣一颗滚烫中国心的感受,你可否懂得?所以当我开始看这部《勃艮第葡萄酒通用词典》(Le dictionnaire universel du vin de Bourgogne)时,想也没想翻开的第一个词条就是“Chine”(中国),我很想知道勃艮第人是怎么说起中国的,不料竟让我了解到几段有趣的陈年往事。

  词条中一开始就写到,随着十九世纪末定居在大城市中的法国人和英国人越来越多,中国的葡萄酒市场也初步显现出来。所以最早的进口葡萄酒消费者就是这些旅居异乡的欧洲人们。一位居住在上海,名叫Michel Graillet的勃艮第酒商,曾在一份于1900年11月7日呈给第戎工商局的文件中大画美好蓝图,“目前(上海)有潜力的欧洲消费者已有12000人,而每年乘船至此的人数还要两倍于此”。

  世纪之交的上海滩,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冒险家和赌徒,红着双眼,寻找一夜暴富的机会。其中大部分人都以失败告终,但也有少数几个幸运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中就有一个名叫Félix Bouvier的法国人,中文名叫步维贤。因为他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勃艮第人,所以也被收录进这本词典中。关于他的生平,书中只有短短一句话:Félix Bouvier (1888-1963),出生于乎利村(Rully),在1920-1930年间,他是上海滩的赌王。这一小段话,激发我去寻找更多的资料,结果意外看到了一位大班的上海往事。

  步维贤于1918年离开了一战后凋敝的巴黎,来到当时的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需找机会。这时他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会计,刚来的几年事业发展不太顺利,作为上海人口中典型的“白相人”,热衷吃喝嫖赌的他总会入不敷出。1921年,他终于抓住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和几个法国同乡成立了一家投资银行——汇源银行(UnionMobilière),他发挥专业特长管理公司的账目。这家银行成了他发迹的起点。1928年,他成功将爱好变为事业,召集了十余位股东,斥资百万银元之巨,建成了远东第一销金窟——逸园跑狗场(Canidrome),步维贤出任总经理。股东以法国人为主,幕后金主是财大气粗,与法租界最高权力机构——公董局也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万国储蓄会。名单中还有两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黄金荣和杜月笙,这两位上海滩大“揸Fit人”不知道是不是以“技术”入股的,但据说所有的英国种赛狗,都是杜月笙一手包办走私进来的。这套股东阵容在法租界里是可以呼风唤雨,黑白两道通吃的。跑狗场对外有另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法商赛跑会股份有限公司,只不过这里每晚跑的是狗不是人,每当此时,可以容纳两万人的露天会场都会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票据和钞票在赌客和掮客汗湿的手上不断传递,赌客的心情也随着狂奔的猎狗而跌宕起伏。

  除了赌狗外,这座位居法租界核心地段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上,总占地七公顷的巨大建筑中还包含了拳击馆,露天电影院,豪华的餐厅、旅馆以及巨大的舞厅。每当夜幕降低时,爵士乐大师Buck Clayton和他的“哈莱姆男孩”用他们震耳的爵士乐声开启彻夜的狂欢,酒精、烟草、香水和氤氲在空气中的荷尔蒙气息勾勒出一幅纸醉金迷的画像。葡萄酒和烈酒像流水一样被人们倒进干涸的喉咙中。哦,差点忘记说了,步维贤还是当时上海滩最大的葡萄酒进口商之一。

  1930年代,逸园跑狗场这朵恶之花在上海滩上盛放,让它的所有者们日进斗金,步维贤不仅成了法国人中的首富,还当了法国驻沪总商会的主席。在法国政府的官方资料中说,当年法租界的赋税以及官办的慈善总会的捐款主要来自两间赌场,一是逸园跑狗场,另一个是以风靡一时的巴斯克回力球为赌具的回力球馆。球馆的老板也是步维贤。“一二八事变”后,战争的浓云逐渐笼罩了这座城市,但赌场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二十九军和日本人的战斗没有波及法租界,在华界的赌场纷纷关门大吉后,无处可去的赌客挤满了逸园的大厅。1937年的“淞沪会战”,日本人在将一半的城市变为焦土后,占领了这里,不久后,远方的首都南京传来了更加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消息。困居在租界中的人们,无分国籍,只能用加倍疯狂的消费来抵御末世的不安,这让跑狗场的生意达到了顶峰。1938年,跑狗场全年获利达到380万两银元之巨。1940年,法国突然沦陷,远东的法国人群体也分裂成了敌对的两派:支持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和贝当的维希政府。步维贤支持戴高乐,而他在商界的一个死对头恰好支持贝当政府。商业上的敌对还能通过谈判来解决,政治立场上的对立有时就得流血了。41年的一个晚上,这个叫D’Auxion de Ruffé的大商人在法国驻沪总领事的面前被刺客开枪打死。这一血案震惊了上海,虽然步维贤的嫌疑最大,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下的手,此事最终也只有不了了之,反而为逸园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但没过多久,上海滩赌王的故事也走入了终章。同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对日宣战,日本人也就此侵入了租界,逸园被迫停业。二战结束后,逸园重新开门,跑狗赌博已经被国民政府禁止了,跑狗场被改成了足球场,“赛跑会”这个名字倒也变得名副其实了一些。历史的洋画片转得飞快,短短的几年,形形色色的人、政党在大上海来了又去了。五十年代,新的生活开始了,两位中国大佬,杜月笙孤老香港,留下来的黄金荣被劳动改造,成了扫街的大爷,逸园也被改成了为人民服务的文化广场,跑狗场的记忆在上海人的心中渐渐淡去。步维贤永远离开了这座包含他所有爱恨情仇的城市,再也没能回来。

  因为选酒的缘故,我去过乎利几次,这是个只有1500来人的村子,出产口感清爽多果味的红酒和白酒,以及勃艮第最好的气泡酒(Crémant de Bourgogne)。古老的石头房子,尖顶的小教堂和狭窄的街道共同维持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时的样子,美丽,宁静的有些乏味,很难想象这里会诞生一个步维贤这样的人物。他的童年应该也是在这样灰黄色的石头房子中度过的吧,和小伙伴一起偷喝新酿的淡酒,圈起舌头,用厚重、充满泥土气息的勃艮第方言吐出“r”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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