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瓶该有的样子
2014-06-05 11:40 来源 : 网易 作者 : 孙淼
在勃艮第做高端葡萄酒的我们,做的事情一点都不高端。哪里能经常出入衣香鬓影的酒会——真相是我们不仅得穿着胶鞋去葡萄田里看收成,外行地和庄主勉强地聊着天,假装不在意跳蚤已经开始在脚脖子上饱餐;也不仅是开着车在小路上奔波,到每个酒庄抱上一箱12瓶的酒,在出门那一刻被拉住,聊半天家长里短村里村外的闲话,还要恍然大悟着说:哪里,我都忘了手里还有酒!
当然有一项最基础也比较有趣的工作——在走货之前清理瓶身。老酒有一部分是从酒庄的地窖离直接拿过来,稍作清理之后再贴标。但是作为酒商,另一部分的货源更有趣:从个人收藏者的私人地窖里让休眠的葡萄酒重见天日。
这位私人收藏者多半是已经去世或者将要去世。当年几十法郎购入的葡萄酒,如今已经是几千欧元的稀世佳酿。最近有一个家族彻底清出库存,已故的老人刚好是公司50年来的忠实客户。看到整个的清单,对照着这位客户的购买记录一项一项清算,我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叹的声音——某些酒的价值竟然增长了200多倍!旁边的继承人大概是被我的唏嘘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却认真的说:“虽然我也舍不得父亲留下来的酒,但是对他来说,宝贵的不是酒价值多少欧元,而是每瓶酒的故事与带给他的回忆:他是什么时候买的,买了几瓶;只有几瓶的原因可能是哪个老伙计抢了他的份额,或是那年收成差。消失的几瓶是与谁在什么样的场合共度时一起享用的,而剩下的几瓶又是为准备的——人生也不就是这样循环往返。而对于小辈,如果喝掉这些酒,也不过是40法郎的价格和写下几个可悲的品酒词。不如让它们为我们创造一些价值,流通到对她寄予更多希望的地方。”
几十年前贴好酒标的瓶身上,有蜘蛛的遗骸,有厚厚的灰尘,有苔藓,有霉菌,也有浓水黏液……甚至有一次在一瓶罗曼妮-康帝酒庄Domaine Romanee-Conti的瓶身上粘贴着发着霉纸条,隐约看到非常漂亮的手写字体:
致我的竞争对手:在你的弥留之际,我并不想出现在你的病床之前。但请让这瓶酒代我献上对你的敬意。
这是要提供给2012年香港某拍卖会的酒,我们忙不迭的把可能有过的美好故事讲给进口商听,可是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不否认故事的美好,但是并不能保证我的客户都喜欢。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出偏差,不要出问题。”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不会退回这瓶葡萄酒,但是麻烦你们仔细清理;请考虑到这是去过医院的葡萄酒,如果有必要,即使发往香港,也请提供健康证明以备案。”
清理瓶身已经是卖出好酒时必须经过的一个步骤。我曾坚持过一次不清理酒瓶,并且解释这瓶老酒如艺术品一样,如果有70年的历史,那么有些不喜人外表是非常正常的。但是工作一向追求效率的瑞吉Régis撇撇嘴说:“收起你无聊的小资情绪!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死蜘蛛掉到自己价值上千人民币一杯酒的酒体里。我们要为中国人提供标准化服务。”
真是很奇怪呢,看着几十年的葡萄酒,被清洗干净,重新换封瓶,换酒标;本来苍老的酒体穿着一件华丽的外衣,貌似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家和价格——哪怕她以年老色衰,口味可能已经并不讨喜。我把同样的话说给正在给葡萄酒换标的物流小伙儿史蒂芬Steph,问他怎么想。这个有着纹身的小伙儿正用粗壮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夹着颈标的边缘,歪着头为一瓶清理过的老酒寻找标准的粘贴位置。他撇撇嘴说:“淼,这是一个入殓师一样的工作。”他说:“看看这样的砖红色,虽然她还能喝,但是早就不年轻美味了。”
“你的意思是,再经过运输这么一折腾,她就要死在你给她准备的这个盒子里了?”
“那可不一定,” 史蒂芬一边用纸巾一点一点抚平酒标,想了想说:“但她不一定喜欢有人把她的衣服都脱光,用熨斗熨平皱纹,然后再套上颜色艳丽的新衣服。”
不仅是我,我所效力法国公司里的法籍同事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为中国人服务。我们的客户有法国人,有美国人,有日本人……而正是这样的“增值服务”,让中国人被自动划分为另一个客户群体——没错,只要是我手拿转货单步入仓库,小伙子们就下意识的清理一下手边的“换标工作台”。
他们开玩笑一样问我:“淼,你其实已经80岁了吧!在法国不用隐藏自己的年龄啊!”
“为什么这么讲呢?是因为你们窥探到我苍老的心理年龄么?”
“因为你们中国人喜欢外表年轻的东西,就像手里这瓶酒,好像外表一定要对得起好酒的称呼。”
“那么你们法国人呢,法国的姑娘呢?”
“大多数的姑娘,外表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是她不用隐藏她的性格、经历、更别说年龄。”几个小伙子特别得意地咧咧嘴:“这样的姑娘,她会在熄灯以后,给我讲好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