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下)

2013-08-06 14:08 来源 : 新浪博客 作者 : [英]罗·达尔 译:李晨光

  迈克马上拿起那瓶酒,首先倒一点在他自己的杯子里,然后兴奋地、一蹦一跳地绕着桌子把其他人的酒杯也都斟上了。现在每个人都注视着理查德·普拉特,看着他慢慢地伸出右手去拿杯子,把它举到鼻子面前。理查德大约五十岁上下,面目长的有些狰狞。不知怎的,脸上被他的一张大嘴占满了,这是一张老饕的厚厚的湿嘴唇,下嘴唇中间耷拉着,整个嘴唇是散开的,永久张开的形状,好像是专门为了承受一只酒杯的边缘或者一口食物。我一面望着它一面在想,他的嘴像一个钥匙孔,像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钥匙孔。

  他慢慢地把酒杯举到鼻子跟前,鼻尖伸进酒杯里,在酒液上方耸动,灵敏地嗅探着。他轻轻的旋晃酒杯,闻取香气。接着,他闭起双眼,仿佛进入忘我状态,整个上半身 - 头、颈、胸- 好像变为一件巨型的敏锐的嗅觉机器,接收,过滤,分辨着闻香得到的讯息。

  我注意到迈克正在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表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却在注意着理查德的每一个举动。他的妻子斯科菲尔德太太呢,却一本正经地、笔直地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两眼直望着前方,绷得紧紧的面孔显示出不满的表情。他的女儿露易丝已经把椅子往一旁挪开了一些,斜对着那个讲究吃喝的人,她也跟她的爸爸一样,正在密切地注视着。

  闻酒香的过程至少持续了一分钟。然后,普拉特既不睁开眼,也不摆动头,便把酒杯往下放到他的嘴边,把酒几乎倒了一半在嘴里。他并没有直接咽下去,嘴里满含着酒,品尝着味道。然后,他让一部分酒慢慢地流进喉咙,我还看见酒流过的时候,他的喉头在蠕动。但大部分的酒还是留在嘴里。此刻他不再咽下去,而是通过他的嘴唇吸进一丝空气,空气混合着嘴里的酒香,一直通到他的肺里。他把气憋住,叫它从鼻子里喷出来,最后把酒含在舌头下面滚来滚去,像是嚼面包似的用牙齿去咀嚼它。

  这是一本正经的动人表演,我不得不说他表演得很不错。

  “嗯,”他说,放下酒杯,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下嘴唇。“嗯,不错。很有趣的小酒 - 轻柔而优雅,余味很女性化。”

  他嘴里含有过多的唾液,说话时偶尔把一点晶亮的唾液喷在桌子上。

  “现在我们可以用排除法了,”他说,“希望你们原谅我把这件事做得这样仔细,这可是攸关输赢的。通常我也许会靠碰运气,很快的做出判断,直接说出我认为的产区。但是这一次 - 这一次我必须按部就班,你说是不是?”他抬起头望着迈克笑了笑,从厚厚的、湿漉漉的嘴唇上泛起的微笑。迈克对此不置可否。

  “那么首先,这款酒是在波尔多的哪个大区出产的呢?这一点猜起来倒不太难。这酒的酒体很轻盈,所以不会是圣埃美浓或格拉夫出产的。肯定来自于梅多克,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这种酒是从梅多克的哪个村出产的呢?用排除法,那也是不难断定的。是玛歌村的吗?不,不会是玛歌。它没有玛歌酒的紫罗兰花香。波亚克吗?也不会是波亚克。和波亚克相比,这酒太娇嫩,太温和,太深沉伤感了。波亚克应该是霸气的。同时,在我看来,波亚克酒里稍稍有一点木髓,一种特有的、粉土般的木髓味道,那是葡萄从波亚克村的土壤里吸取的。不,不。这种酒啊 - 这是非常温和的酒,初尝的时候使人感到娴静而又羞怯,再尝一口的时候仍然腼腆但却带着优雅。在尝第二遍的时候,也许有点调皮,还有点淘气,用一丝 – 仅一丝的单宁来逗弄人的舌头。最后,它的余味是让人喜悦的,令人安慰的,如女性般娇柔的,带有某种欢快而又丰厚的品质,使人只能把这种品质与圣朱利安的酒联系起来。毫无疑问这是圣朱利安的酒。”

  他往后仰身靠在椅背上,把双手举起齐着胸膛,手指尖仔细地并在一起。这时他自大得很可笑,但是我认为他的有些举动是做作的,只是为了嘲笑他的东道主。我感到我正在紧张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露易丝那个姑娘打算点支烟。普拉特听到擦火柴的声音,转向她,忽然动起怒来。“对不起!”他说,“请别这样!在餐桌上抽烟是个极坏的习惯!”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只手仍然拿着那根燃烧的火柴,一双大眼睛呆呆的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带着不屑慢慢地移开去。她低下头,吹熄了火柴,手指间依旧夹着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很抱歉,亲爱的。”普拉特说,“不过我就是不能容忍在餐桌上抽烟。”

  她不再朝他望一眼。

  “现在,让我想一想 - 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他说,“哦,对啦。这种酒是波尔多地区,是梅多克区的圣朱利安村出产的。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是现在我们遇到困难的地方了 - 葡萄园的名字。因为圣朱利安有许多葡萄园,正如我们的东道主先前很恰当地提到过的,这些园里产的酒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我们试试看吧。”

  他又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下。“我正在试图确定酒的等级,”他说,“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成功一半了。现在让我来想一想。这种酒显然不是一级庄,甚至也不是二级庄。这不是非常有名的酒庄产的。她的质量,她的,她的,该怎么说来?- 她的张力、力道,是缺乏的。然而要是三级庄,那倒有可能。不过我依旧怀疑。我们知道那是个好年成,我们的东道主已经说过了,或许这样说有夸大的可能。我应该当心。在这点上我应该特别当心。”

  他端起他的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不错,”他咂了咂嘴唇。“我猜的对。这是四级庄的。现在我是确信无疑了。一个四级庄的好年份,事实上,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年份。这是为啥她尝起来像三级庄,又甚或是二级庄的酒。好!更进了一步!真相越来越逼近了!在圣朱利安,有哪里四级庄呢?”

  他又停顿了一下,把酒杯举起,杯口贴在他那片松垂的下嘴唇上。然后我看见那只粉红色的瘦舌头伸出来,舌尖蘸在酒内,又赶紧缩回,- 看着真让人恶心。把酒杯放下的时候,他的两眼依旧紧闭,脸上全神贯注,只有两片嘴唇在蠕动,抿来抿去的,像两块富有弹性的湿橡皮似的。

  “对啦,还是这样!”他叫道,“单宁在口感中段出现,短暂的、令舌头‘蓦’的一紧的那种涩感。不错,不错,一定的!现在我知道啦!这款酒是从龙船庄(Château Beychevelle)附近的一个小葡萄园里出产的。我现在想起啦。龙船庄,那条河,还有那个小港湾,因为淤塞而导致运酒船不能再使用那个港湾了。龙船庄……真的会是龙船庄的酒吗?不,我不这样认为。不大像。但也不会离的太远。大宝庄(Château Talbot)么?会是大宝庄么?是的,有可能。。。等一会儿--”

  他又咂了一下酒。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迈克·斯科菲尔德一眼,注意到他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弯到餐桌上去,他的嘴微微地张开,他的一双小眼睛盯住理查德·普拉特。

  “不,我错啦。这不是大宝庄的酒。大宝庄酒劲比这种酒上来得稍微快一点;果味更外露些。如果我是我猜想的1934年份,那就不可能是大宝庄的了。那么,那么,让我来想想看。这不是龙船庄,也不是大宝庄酒,但是 - 但是它跟那两个地方的酒都很接近,太接近了,所以葡萄园差不多准是介于那两个地方之间。那么,那儿会是什么地方呢?”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在等待着,盯着他的脸。每个人,甚至迈克太太,此刻都在盯着他了。我听见女仆把一盘素菜轻轻地放在我背后的碗柜上,以免扰乱这一片寂静。

  “啊!”他叫道,“我猜出来啦!是的,我想我猜出来啦!”

  他最后一次呷了一口酒。然后,他依旧把酒杯举在靠近嘴唇的地方,转向迈克微笑着,那是一种缓慢的得意洋洋的微笑,于是他说:“你知道这是哪个庄的酒吗?这是周伯通酒庄(Château Branaire-Ducru)的小葡萄园出产的。”

  迈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年份呢,是1934年。”

  我们大家都在望着迈克,等待他把篮子里的酒瓶翻个个儿,露出酒标。

  “这是你最后的回答吗?”迈克问。

  “是的,我想是的。”

  “嗯,就是这样的呢?还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

  “再说一遍,它叫什么名字?”

  “周伯通酒庄的葡萄园,美丽的小葡萄园。可爱的古堡啊。我对它知道得太清楚了。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下子把它认出来。”

  “快点,爸爸,”他女儿说,“把它翻过来,让我们看一眼。我要我的两所房子哪。”

  “等一会儿,”迈克说,“稍等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在发愣,他的脸鼓起来,面色苍白,好像他全身的力量慢慢地耗尽了。

  “迈克尔!”他太太从餐桌那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喊道:“怎么啦?”

  “玛格丽特,你别管,好吗?”

  理查德·普拉特正在望着迈克,咧开嘴微笑着,两只细小的眼睛发出亮光来。迈克却不望着任何一个人。

  “爸爸!”他女儿痛苦地喊道,“可是,爸爸,你不见得是说他猜对了吧!”

  “别慌,亲爱的,”迈克说,“没有什么可慌张的。”

  我觉得迈克比什么事都要急的是从他的家属身边走开,因此他转过身子对理查德·普拉特说:“听我说,理查德。我觉得咱们两个最好去隔壁屋子去聊聊。”

  “我不想聊,”普拉特说,“我只想看一看酒瓶上的酒标。”他知道现在他是一个胜利者了。他的举止态度,他那种从容自在的傲慢神气,都表明了他是一个胜利者。我看得出,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他已经准备蛮干了。“你还在等待什么?”他对迈克说,“来,把酒翻一个个吧。”

  接着就发生了下面一件事情:那个女仆,那个穿着黑白制服、身子瘦小却挺直的女仆,正站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身旁,伸出来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先生,我想这是您的吧?”她说。

  普拉特掉过头瞟了一眼,看见她递给他一副细薄的角边眼镜,他踌躇了一会,然后说:“是吗?也许是的,我不晓得。”

  “是的,先生,眼镜是您的。”这位女仆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过了六十,离七十不远了。她是多年来家里一个忠实的女仆,她把眼镜放在餐桌上他的旁边。

  普拉特没说一句向她道谢的话,就拿起眼镜,一声不响地插进上衣的上面口袋里,放在白色手帕的后面。

  但是那位女仆并没有走开。她依旧站在一旁,稍偏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背后。她站在那儿,瘦小的,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的,举止态度里有些古怪的地方,使我突然若有所悟。她的苍老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冷淡而坚决的神情,两片嘴唇紧压在一起,小小的下巴撅了出来,一双手扣得紧紧地放在身前。她头上的那顶式样古怪的制帽和她的制服前面的白色闪光,使她看去像是一只小小的、恼怒得竖起羽毛的、胸脯雪白的鸟儿一样。

  “您把眼镜丢在斯科菲尔德先生的书房里了,”她说。她的声音显出很不自然的、强做的温和调子。“在他书房里公文柜的绿色柜顶上,先生,您进餐以前独自进去了一下”

  只不到片刻工夫,她话里的全部含意就为人们领悟了,而在紧接而来的沉默中,我开始觉察到迈克,觉察到他怎样慢慢从椅子上站直身子,他脸上的血色恢复过来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嘴巴扭曲着,鼻子周围那小块叫人害怕的白颜色开始沿着鼻孔扩散开去。

  “我说,迈克尔!”他的太太说,“淡定,迈克尔,亲爱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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