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与我同岁的葡萄酒

2013-05-27 14:16 来源 : 文汇报 作者 : 王殊

  我最近才收到从维也纳来的消息,我的一位被朋友们称之为“最忠贞于爱情”的老朋友已在去年11月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很安静,要求他弟弟把他葬在他女朋友的旁边,还带着微笑地说,我可以在天上再看到她,同她永远在一起了。

  我感到很难过,过去很多事情好像都还在眼前。他与我同岁,还比我大几个月。我认识他已有30年了,在我60岁生日的时候,他还送我一瓶与我同岁的葡萄酒,我一直珍藏在玻璃柜里。我同他已七八年没有见面了,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本世纪初的一个秋末我到维也纳访问的时候。当时我在维也纳的时间只有四天,日程排得很满,他听说我到了维也纳,就到旅馆来找我,说无论如何要到他经营的小酒店去叙一叙。我怎么也安排不开,最后决定在我宴会后再到他的酒店去。我宴会后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了他的车,他早在门口等候很久了。

  他的小酒店在维也纳东北多瑙河对岸的小山脚下,不算太远,但车子在夜里不能走得太快,一个小时才到。这个酒店同奥地利到处镇上的小酒店一个模样,可是它在维也纳周围甚至在奥地利很为有名。酒店以及它的葡萄园同属镇上教堂的产业,都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所产的葡萄酒质量上乘,受到内行酒友的称赞。

  我的这位老朋友是多瑙河名胜瓦豪镇上酿酒学校毕业的高级技师,经营教堂的葡萄园和酒店已有三十多年,前些年他退休后仍被再三挽留当了义务顾问。那时已近半夜,小酒店外面大场上和店堂里的桌子边已空无一人,我走进这个熟悉的酒店时,他邀请的我过去的几个老朋友已等候多时了。当我同几位久违的朋友又拥抱又拍肩膀问好的时候,这个老朋友已在桌子上打开了两大瓶我爱喝的红葡萄酒和摆上了两大盆冒着热气的盐猪肉、盐牛肉、烤鸡、香肠之类的农民饭,叫着要我们坐下来干杯了。我们都一大杯喝下去了,他只是稍稍尝了一下,声明说还要开车送我回去,醉驾是要受重罚的。我们谈到了去年葡萄酒的好收成,新选出的葡萄酒皇后,也谈到了几个月前的多瑙河两岸的新酒节,这个老朋友的歌喉老当益壮,在小酒店里又大显了身手。在喝了好几杯以后,大家的话就多了,情绪也更热烈了。

  在同这个老友多年重逢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这个酒店认识他的情景。当时我到维也纳工作不久,一个维也纳的朋友说要给我介绍一位很少见到的“最忠贞于爱情”的好人。在一个星期日,他开车同我到这个小镇上来,一路上他给我讲了这个好人的故事。他原来住在离小镇二十多公里的农村里,他在酿酒学校毕业后就在家里帮助父亲经营葡萄园酿酒,他原来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想出去闯一闯天下,可是父亲患病去世了,这个担子就落在他身上了。

  有一年,收完葡萄酿好酒以后,在本地区按习惯选葡萄酒皇后时认识了一个邻村的20岁的少女。她没有选上皇后,但选上了六个宫女之一。在多瑙河沿岸种植葡萄的地区,都有在收割以后选举葡萄酒皇后的民俗,各个所属的村子都推出候选人,条件是没有结过婚的、会酿酒的、劳动好的等,只有一人当选皇后,其他的都是宫女。她虽然不是长得很美,但性情很直爽、活泼可爱,凡是劳动的事都抢着做。后来,他向这位少女表达了爱慕之情,女方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是她还要到酿酒学校去读三年,毕业以后才能结婚。那时他已三十出头,但没有经过很多考虑就同意了。时光飞驰,她快毕业了,成绩还在前十名之内。她突然感到越来越疲乏,越来越消瘦,经过医生确诊是肝癌而且已扩散,立刻进行了手术。这对一个学有所成、憧憬美满的少女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呀!当酿酒学校的校长专程把文凭送到她病床上的时候,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简直没有气力去接这张她盼望了三年的证书。经过多天的考虑,她流着泪对前来看望她的男朋友说,如果你爱我,就千万别等我了。我不会感到难过,而且祝福你找到新的女友。这个朋友再三安慰她,他不会改变初衷,将待她痊愈后同她结婚。

  可是她出院回家后不久,却病情变重更感到困乏和消瘦了。虽然她的父母和男朋友竭力瞒着她,可是她已感到了一个可怕的幽灵正在走来。她一再催促男朋友再也不要等她,这位朋友向她发誓没有她将终身不娶。一年多以后,她最后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不要”几个字后长睡在男朋友的怀抱里。他在同她的父母把她安葬在镇上教堂背后的墓地以后,就把家里的葡萄园交给了他的弟弟,自己去担任了教堂所属的葡萄园的酿酒师,住在墓地边上教堂的小屋里。他早晚都到心爱的人的墓地去同她说话,送去鲜花,打扫墓地,还在墓边种上小树。远近的人都很感动,称赞他“最忠贞于爱情”。我的朋友讲完后叹息道,现在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但很少见了。有一次,他带我去看墓地时,墓地非常整洁,墓边的小树已经成荫了。

  这位朋友很重友情,每年总有几次特别是新酒上市时节邀请我们几个老朋友到他酒店去尝一尝新酒。1984年11月中,他又邀请我们去参加当地庆祝葡萄酒皇后当选的仪式时,他听说我60岁生日已过了一个多月,就带我到教堂存放历年陈酒的老酒窖去,送我一瓶同我年龄一样大的葡萄酒,说很抱歉没有给我做生日,把这瓶酒作为纪念吧,当然酒已成为胶质的了。还不到一年,我就离任回国了,把这瓶酒带回到了北京家里。在七八年前这次在他酒店欢聚过后,他开车送我回到旅馆,把送我的一箱葡萄酒搬进我房间时,我还对他说,我60岁时你送我的那瓶酒现在已78岁了。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希望到它80岁时我们再聚一次。

  可是,我们没有能够再聚一次。他先走了,但是他终于见到他一生心爱的女朋友了。我默默地看着我会客室玻璃柜里的那瓶葡萄酒,酒瓶上的标签已经发黄变脆,当然它已经近86岁,很老了。

  可是友情长在,是永远不会变色的。他这样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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