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老时
2013-05-23 10:50 来源 : 《TimeOut》 作者 : 黄山
我还没认真想过自己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如果一定要想象,我希望可以成为艾伯特。
艾伯特年近古稀、头发花白、寡言少语、优雅有礼,他个子瘦小,却结实有力。早在60年代他就是法国勃艮第地区首屈一指的酿造学家,在寸土寸金的勃艮第拥有一片自己的田地,从葡萄的耕种、收获到最后的酿造每一个细节都是他一一打理的。
我在那里小住的时光,艾伯特喜欢带我去他的葡萄田,看那些被他如同孩子般照料的葡萄藤木。“它们的年龄比你还要大呢。”他指着那些年代久远的葡萄树说:“你要记住这葡萄花的味道,”他俯下身,指着枝丫上冒出的一嘟嘟葡萄花:“这个味道,将会出现在今年的酒中。”晴朗的天空下,大片的葡萄田横横纵纵地延向天边,也延向那个美好的期待。
在惜土如金的法国勃艮第地区,一级田里采收的葡萄果实可以卖到两万欧元一吨,如果把这些葡萄卖给那些大规模的葡萄酒商由他们来酿酒贴牌出售,所获得的价值会远高于小规模酒农自酿的收入,并且可省却大量的体力和精力的付出。但勃艮第的许多酒农却宁愿选择用自己的汗水和昂贵的成本去劳作。 在这片土地上,布满了独立的小酒农们,他们拥有的田地都并不大,高龄的葡萄树木随处可见,一簇簇被修剪得极其精致和健康。这样的葡萄藤木,通常只允许结三到五串葡萄。这些酒农们每年酒的产量少则数百瓶,多则上万瓶。即便如此,酒农依旧高投入低收入辛劳地去酿造着属于他们世代相传的每一瓶酒。
艾伯特有一个漂亮的酒窖,里面保存着他从60年代至今酿造的所有年份的葡萄酒。他随意拿出一瓶尘封的酒,没有展示酒标,就在他那美丽的花园前庭打开来给我品尝。
“是1979年份的红葡萄酒”,我不由脱口而出:“那可是一个梦幻般的年份啊。”听到我说的话,艾伯特会心一笑,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温柔起来,连倒酒的动作都开始充满着了青春气息。他接着我的话说:“是的,那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年份,天气雨露都是那么的称心如意,到现在我还能闻到那时葡萄花甜美的味道。”这时我们之间是那样的默契和心领神会。许多长时间陈年后的勃艮第葡萄酒,其魅力可以超越一切的想象力与描述的语言,世间最美的香气都可以在杯中找到,那真是一种极致!这就如同你看到了一个极有魅力的女子,一颦一笑都让人痴迷,被魅惑的你甚至想不起那眼睛、鼻子是怎样子的,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光彩。
我被那酒牢牢抓住挣脱不开,有种难以名状的迷恋。他笑着将一瓶酒放入我的包中,一边说:“这些我保存了几十年的酒,从不销售,而是用来和朋友们分享的。等我年老了,走不动了,酿不了酒了,就只有这些酒陪着我。那个时候,你要记得来看我,陪我喝掉这些酒。”也许是感动于那些酒的美好,也许是他的这番话,顿时我的眼睛竟雾蒙蒙起来。我曾很多次听人描绘过年老时的自己,而这却是第一次从一个老人嘴里听到这样朴素简单的关于老去的诉求,不是坐拥金山,不是盛名盖世,而是乐享美酒。
作为酿酒学家的艾伯特,自然有声望有身价,买酒的人往往都是慕名而来,他却没有雇佣销售人员,接待客人时,他会亲自为女士开门、拉椅子,甚至搬动沉重的行李都不假人手,几乎让人忘记他的年龄。至今艾伯特也从未尝试给酒加价提高利润来增加收入。他一生都默默在田里亲力亲为,销售葡萄酒的收入除了投入第二年再生产的部分外,剩余的仅够基本消费。这并非他的葡萄酒品质不够高,没条件提高价格,而是艾伯特所坚守的他在勃艮第的生活哲学。甚至他的孩子们都觉得酿酒过于清贫和辛苦而选择在城市中工作生活。
一个美国最大连锁超市的葡萄酒买手,曾想悉数购进艾伯特的酒,但却被拒绝了,因为一旦大批量卖给大买手,那么他就没有足够的酒去卖给老顾客、老邻居们了。艾伯特就是这样平淡地来打理他的酒庄。就在波尔多酒商们将销售价格每年提高20%—30%时,他却因年龄力不从心,辛苦田中劳作又无人继承,不得不忍痛割爱卖掉了几块葡萄田。看到他为此有些落寞的表情,我曾极冲动地想留在勃艮第陪他住下,学习种植、剪枝和酿造,让自己的手跟他的手一样布满老茧和青筋,也像他一样用生命酿造出可以绽放光彩的葡萄酒。
当然这种冲动迄今还没有变成现实,使我一直耿耿于心。等我老时,我想要的是同艾伯特一样恬淡又平静的心情,与一辈子最纯净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