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与乡愁
2012-03-30 17:55 来源 : TimeOut北京 作者 : 陈晓卿 插图/陈禹
“世界上最极致的口味永远是妈妈的味道。”蔡澜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为了推广母乳喂养,他“妈妈的味道”其实是专指幼年时母亲烹调带来的某种味觉习惯,习惯一旦形成,便如花岗岩一般顽固。就像我,一个安徽人,在北京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每每想到我老家淮河岸边的菜肴,还是难免食指大动。
奈何在北京想吃到地道的老家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淮阳菜过于苏北、徽菜又偏了皖南,有时饥不择食充个数,但总像隔靴搔痒,不那么过瘾,每当此时,我就会给胥午梅打电话。刚认识梅子的时候,她还在安徽播新闻,红得尿血。因为一起拍片,我有幸品尝过这位电视台当家花旦的手艺,吃的什么已经不记得,总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菜。后来梅子到北京上班,偶尔同乡们聚会,梅子就会充当厨娘,要知道,从前梅子大学里学的是美声,唱瓦格纳歌剧,看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我总会感叹:当初《女武神》中的布伦希尔德,什么时候下凡成了女厨神了?
前些天肠胃不适,于是又给她打电话。梅子说:“好吧,去十七楼,今晚做饭……”哇,没听错吧?梅子说的十七楼,在军博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那里是安徽电视台的记者公寓,是我平时蹭吃喝的一个去处。每每有安徽同行来这边,总会体贴地捎点老家的特产:符离集烧鸡、采石矶茶干、淮南绿豆饼、无为板鸭、阜阳粉丝、五河螃蟹……如今再加上美女烧菜,这简直像过年一样不是?
上得十七楼,果然是老家来人了,诗人侯卫东现在负责安徽台的一个频道,带了一堆人来拍片,几乎个个我都认识。但在这个时候,我更感兴趣的是吃,于是麻木地握了一些个手,便直奔厨房。首先看到的是正准备上屉的刀板香,雪白的腊肉油汪汪招人怜爱。案板上,半干的熟羊肉已经切好片,服帖地躺在一堆暗褐色红薯粉丝中间,上面已经覆盖好芫荽,这是准备烫火锅的。墙角的网兜里,居然还有十几只正吹泡泡的五河沱湖螃蟹……太丰盛了!
梅子在灶上耐心地做着蛋饺,一把铁勺,用猪油在内侧抹匀,小火烧热,浇上蛋汁少许,轻轻摇晃,蛋饺封面便做好,嵌入肉馅,轻轻揪起一侧边缘,将馅儿包起,再在火上稍翻一下,蛋饺便做成。侯诗人不停赞叹:“梅子你真行,普通话讲得好也就罢了,做菜还这么在行……”梅子白了他一眼,把黄澄澄肉鼓鼓的蛋饺夹过来,这边舒楠老师双手举着盘子,虚心而郑重地接了过去。
在激发厨师创作热情方面,侯诗人显然不如舒作曲家在行。这是规矩,站在大厨旁边的人一定不能话多,而是要用眼神和行动表示对厨神的尊敬。就像在演播室,主持人首先要学会的不是说话而是聆听,这是我为什么喜欢陈鲁豫的原因——她永远睁着那海量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你,似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闻所未闻,让她小心脏突突直跳的……面对这种表情,您哪儿还好意思沉默得像一坨金子?
在作曲家默默的注视中,梅子肾上腺素分泌异常,很快,满满一大桌菜肴隆重登场,而且个个出色。所有在座的皖籍京人无不吃得大呼小叫。在酒精的作用下,说普通话的开始说家乡话,说家乡话的,如侯诗人,开始讲普通话,尽管平翘舌音犬牙交错前后鼻音含混不清。
这时,螃蟹上来了。只啖了一口,我立刻双泪长垂!今年几次在江南,都吃了那种著名湖的所谓著名螃蟹,和这次相比,完全霄壤之别。不说别的,就是蟹黄,肯定是粘在指肚上三日不绝其味那种,这正是俺童年时代吃过的味道啊。显然我的举动有些夸张了,安徽同行们怜意顿起,一位妹妹甚至把她的身子——是吃完蟹腿的螃蟹身子——给了我,我立刻又喝了一杯白酒。以我的酒量,我只能宣布,今晚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公寓这儿住了。
其实,我本来还想说,睡之前我会把手指放在鼻子旁闻着香味入睡,或许能够梦见故乡。还没等我说这些浪漫的话,却见侯诗人像一根中指一样站立了起来,“你让我想到了红楼梦的回目:梅表姐毒设乡思局,陈晓卿魂丧十七楼……”
真真一文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