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觉得父亲没有父亲味儿。我们家几个孩子，姐姐、妹妹和我，他从来没背也没抱过，其实他很结实，特别是那副肩膀。

　　他表达亲热的方式，很个别。那时，老家农村睡土炕，他常在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准备睡觉时，将他的大腿分别往我们肩上压，他喜欢看我们负重时的那种表情，喜欢听我们被他压出的哼哼声，这时，他特开心。他每次把腿放在我们肩上时，准确说是背上，小孩子哪有肩啊，当然他会根据我们的年龄及每个人的承受力，施加不同的压力，既让你感到极不轻松，又不至于把你压哭，但哪次压我时，都把我折腾一身汗，这时母亲就会扯过笤帚疙瘩，使劲梆他的腿……他拿开，又放上。父亲真是让人烦！

　　父亲生于1920年。听母亲说，他16岁时，就在外学徒做买卖。那时，掌柜的要求严，每天早5点，就轰他起来苦练基本功。一是写字，二是算盘。写、算都是做买卖离不开的手艺。后来父亲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打一手好算盘。到了18岁，就当一个大人使了。扛面袋，扛米包，扛盐包，什么都干。父亲创过扛9袋面的纪录，一袋50斤，9袋450斤，宽阔的肩头，码成“马莲座”，天哪，简直是个大力士。解放后，父亲成为一名供销合作社的职员，因“文武”双全，带了好多徒弟，受到尊重。

　　“文革”开始那年，父亲46岁，因出身富农，就回老家当了农民。从小在外做买卖的他，几乎没接触过农事农活儿，做起来非常生疏，写、算倒是一把好手，生产队的统计、会计都能做，也能做好，但谁用啊？倒是打那以后义务为全队的乡亲们写了20多年的对联，搭纸、搭墨、搭功夫，但支撑这个家需要下地挣工分，于是父亲心一横，挑战命运！那时，县粮食局在几个公社设有粮站，我们公社的粮站就在我们村。每年都和生产队签订倒粮协议，这算是队里的一项副业。只要粮站有倒粮的活儿，都少不了父亲。一年里有四五个月，父亲都是扛着沉重的小麦包、大米包、绿豆包在窄窄的、颤巍巍的跳板上度过的。父亲扛了有五六年包，要问他扛过多少粮食包，他自己都数不清。几年过去，父亲已年过半百，但劳动强度依然不减。一年里不扛包的时候，就在生产队里挑水、挑土、挑粪、挑果筐、挑麦个子，总是离不开他那副肩膀，总是干着那些笨而重的体力活儿，幸亏老天爷给父亲一副结实的肩膀。

　　记得一个夏天的中午，父亲在院子里擦身子，我发现他的右肩明显高于左肩，走上前去，问:“您的肩膀怎么一高一低呀？”他说:“压的。没事。不疼也不痒的。”我从他手里夺过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洗那块铁甲似的肩膀。心想，父亲这么大年纪，还在干着小伙子的活儿，顿时，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我用手给父亲揉了好半天，这是我长到15岁第一次用手触摸父亲的皮肤，真的，这以前从来没有过，就像他从来没抱过我们，但这会儿觉得我们爷儿俩的心都贴在一起了，他为了支撑这个家，默默地承受着，一个苦字一个累字都不提，我心疼父亲。于是对他说:“以后宁可少挣点工分，也别干这么重的活儿啦！”他说:“农民怕干重活儿，还叫农民。力气不怕用。”随后，他向我说了一件他年轻时的事:“那年我19，大冬天的，我去南口进货，路过火车站瞧见一个日本兵，正用枪托杵一个为他们卸货的人。兴许是把他的腿杵折了，那人怎么也站不起来，疼得嗷嗷直嚷。我心想，要是晚上没人管，那大冷的天儿，还不冻死在外边儿。趁天黑了下来，我连背带扛把那人拖出了车站，我问他家在哪儿，他有气无力地说是南口西边那个村的，我一口气把他背到家，足有六七里地。我那时的身子骨比现在棒……”父亲从来不爱和我说他的事，今天是怎么了？可能是看我长大了。

　　后来粮站的活儿主要由专业装卸工去做了，父亲又去筛沙子，我想这活儿，怎么也比扛粮食包强多了。有一次，我到了父亲筛沙子的那片河套，空旷的原野没有一棵树，夏天顶着烈日，冬天披着寒风，这情景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轻松。沙坑足有五六米深，坡度非常陡，一筐沙子四百斤，就是两人抬，一人还合二百斤呢。我跑下沙坑想试试，居然沙筐窝儿都不动。可是父亲整天冒着沙坑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一筛就是八年，沙筐用坏了无数，锹镐磨秃了若干，这期间，他熬下去七八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或壮劳力。我有时琢磨不透父亲，经常回顾他走过的一生，父亲的心是铁打的还是肩膀是铁打的？他究竟靠什么支撑着他的意志，使他如此的坚韧。

　　记得父亲在时都70出头了，仍闲不住，还在用他那已经负重一辈子的肩膀挑土、挑粪，每年春天的时候忙着在院子里种花、种菜。但毕竟老了，父亲的肩膀也随着老了，可他的精神至死都是那么刚强。父亲活了75岁，他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他不会，也不喜欢。但在他临终前的几个小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会儿也不让我们几个孩子离开他，出去喊大夫的工夫他都等不起，扬着手示意赶快回来，他想在这一刻，把他欠下的一辈子的儿女情长补回来，好在他咽气的时候，姐姐、妹妹和我都在他身旁，看着他咽的气，他走得很踏实，没带什么遗憾。现在想起来都很纳闷，我们小时候，他总喜欢把腿放在我们幼小的肩上，莫非有他的用意？或许是用这种方式在磨练我们？不管怎么说，他希望我们都像他一样刚强，因为那个年代我们的出身需要我们从里到外的刚强，从骨子里必须要具备刚强。说真的，在我人生的旅途中，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父亲那副刚强的肩膀，那副刚强的性格，父亲的精神始终在支撑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