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酒去二月长
2011-02-11 17:01 来源 : 好心情原创文学网 作者 : 听晓
这个辛卯的旧历年年关,依旧在一片祥和的一月宁静之中匆匆而过,却在一月将尽的暮光霞云里摇摇似坠。像破旧老钟撞击的残音,不准不匿,悠悠不歌。
一月就是以这样一种安静的方式在一片聋哑里从我身边走过的。一月将尽里的周湾,却是满目狰狞的热闹非凡。在村口那棵粗大老杏树的枝下,依旧摆放着这个村里最粗壮的四棵水杉树干。只是水杉的树干是被人擦拭一新的,杏花的枝干因此更显陈旧。
然而这个周湾里的杏花古树,它仍是生如磐石的;只有水杉的树干是光秃秃的,它横立在有沉木的棺椁之畔,却是与那件漆器的沉木一样的死气沉沉。水杉已死,杏花犹香。
周湾里的这个旧历年,新年,还有新年之后的半旬正月就因这个已死的水杉被添上了亦喜亦悲的色彩。旧历的年是新的,旧历年里的长者,却永远的云散烟消了。
这个年头的二月阳光柔柔的照射在水杉枝干上的陈旧泛黄中,酝酿的就像玉一样。有做法事的道长言之,说那阳光下的水杉树干之色就是我们所有人生而有之的皮肤之色。树和人都不会是不灭的,生老病死谓之人间常态。
辛卯年的这个二月因着穿长袍的道长几句话而变得悠长起来。杏花树的嫩枝即使在袅袅的香灰里依旧轻盈如歌,我不懂那歌。也许只有这个轻盈的二月和逝去的长者懂,那究竟是多么悠远的传说啊!没有谁可以懂得!
山叔以前是最爱这水杉枝干旁的那几棵杏花树的。周湾里的族谱上也曾经记载过杏花春酒的传说:杏花吐没,春来如酒;二月酒喜,杏花成歌。所以在周湾里,常有将二月称之为“杏月”的!杏月与酒与歌与春,早已渊源甚长。
在我的记忆里,山叔一直是与他钟情的那几棵古老的杏花树连在一起的。在周湾里,山叔家的屋子是距离那几棵杏花树最远的。山叔喜欢上了用杏花泡制的酒,因此他也是迷上了杏花树的花期。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山叔蹒跚的脚步就这样在村头村尾处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山叔在还可以健步如飞的日子里,每天都会出门走一两步。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时日不多,但他还是痛快的往周湾之外的地方走去,他还是痛快的喝他钟情的杏花春酒。
二月是杏月,杏月又是柔美的季节。山叔的杏花树在这个兔年的二月来临时分也没有开出娇小的白花。山叔来来往往地已经在周湾的村头村尾步行了好几个来回。他拄着拐杖,勉强站立;他立于杏花树下,翘首凝望;他最最期待的杏花啊,最终没有在这个年头的杏月里开放。
山叔是在立春的那天离开的。那个早上,山叔起来的很早,他著一身灰布大衣,依旧拄着拐杖,依旧蹒跚的往周湾的村头走去。山叔一路都是浅吟笑意的,他早已经认不出一路熟悉的乡民了;山叔停于杏花树下,他扶一杆树枝;他再笑,满脸溢出了红润的醉意;他的身形和背影已经完全融于杏树之内了,他终于倒下,就再没有起来。
山叔走的亦如醉酒般痛快。在辛卯年的年头中,春天才至,山叔即走。我在想,一定是这满眼的二月春风里有最迷人的酒香,它吸引了山叔,也将山叔带走。二月如此悠长,杏花一开成伤;杏月春酒未酿,可怜酒去断肠。
杏花树在二月的阳光里,淡妆浓抹,却也相宜。只有周湾的村头是浓妆盛宴的,它开放出了不知道是多少的新年鞭炮和烟花。二月镶嵌在村头,也镶嵌在村头的杏树之上。鞭炮和烟花的红火不是杏花树习惯的红火。杏树探下蛾眉,春意枝上即闹;杏树春雨淅至,才明白,这春色就真的铺在了人间。?
爱二月杏花酒的山叔也定是爱热闹的,所以二月的春色才最早降临在了周湾村头的这杏树之上。山叔化作了春风拂面里的春意,在二月的阳光中,被渲染成了点点淡淡的墨绿和浅绿。
山叔一直是期待杏花能开的,杏花开了,他便又有了充足的可供酿制杏花春酒的原料。二月何其漫长,唯有品着山叔的杏花春酒,才能明白,到底何为灿漫,到底何为人生。
当二月的灿烂阳光到来之时,山叔喜好将自制的杏花酒拿出招待客人。这件事在周湾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爱好山叔自制的杏花酒,也正是因为在周湾里只有山叔的那种独创的酒才具有回味悠长的特点。山叔的杏花酒让周湾里的乡亲们喝淳熟了,山叔和酒因此颇得人气。
山叔还有一个喜好,就是邀来同辈的阳之一起喝酒吃菜。这大概是因为在周湾里只有阳之叔家里的榨菜合他可味。山叔一辈子没吃到什么美味,唯独对土地革命时吃过的野菜包子和现在阳家的榨菜念念不忘。野菜包子早已消失,但他的老战友阳之仍是神清气爽的。阳家榨菜因此得山叔青睐有佳。
山叔的杏花酒可谓老少皆宜。他邻家人的小孩一次偷溜到山叔家里,找不到吃的,竟一下子喝完了他酿的还未开封的一坛杏花酒。小孩最后无事,还照样从山叔家里溜出来,只是在回到自家后倒地便睡,直睡了个一天一夜。山叔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嗅到了邻里家传出的酒香才明白。后来三叔偶尔也把他的杏花酒当做饮料赠给来他家串门的小孩,小孩们都怕醉酒,不敢喝。那个时候,我也不敢喝。因为妈妈说了,山叔家的酒是给不听话的孩子喝的。
山叔去世后,杏花酒和酿制杏花酒的方法也随之消失。有穿长袍的道长曾在周湾里吹嘘有山叔遗留下来的杏花酒数十斤,并公开叫卖。阳之叔听闻,过去花钱喝了一口,答曰已不是当年之味。
如今在偌大的周湾里,唯一与山叔能扯上联系的就只有村头那几棵古老的杏花树了。杏花春雨江南,多么美好的意境啊。可是,那毕竟不是山叔的最爱。有山叔的意境,该是痛快并豪爽的。山叔离开了,与山叔有联系的那些或久远或咫尺的美好啊,现在也都在消失。
老杏花树畔的土地现今都被水泥给糊上了,是阳之叔的儿子我的大哥带队参与动工的。那个时候,阳之叔也是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当二月春风变得暖和些的时候,杏花树依旧没有开出花朵。
有在杏花树下玩耍的小孩抬头看杏树,问妈妈这棵陈旧的树为什么不开花时。浓妆艳抹的阿姨便答道,这是一棵早就死掉了的树。
那是一棵早就死掉了的树吗?
二月的阳光总是会在山叔的老屋前停留好久好久。有种没有声音的脚步,有种没有言语的声音,总是宛如杏花酒的酒香一样,悠长悠长地在挥洒。
曾经在二月有春风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一切与山叔有关的东西。他爱的酒,树,还有春天。而在这个年头的二月里,除了一栋矮屋,我什么都没看到。
山叔与杏花酒都已经永远的消失了。唯有二月在人间,依然漫长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