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一杯酒

2011-01-04 16:11 来源 : 榕树下 作者 : 汉字狂草

  那女人就在他的对面。

  大约只有四、五米的距离,这是这一生能和她最近的距离了。

  她分明已经看见了他,她此刻举着那只在她纤细的手中显得更加雅致优美的酒杯,把一双让他思念了大半辈子的细长的眼睛隐在酒杯的后面。

  只是一杯酒啊。他想。

  远得近得都象一杯酒。

  是一种宿命,他觉得自己将会和那个好老头一样,天然是活在酒上的,最终也将死在酒上。

  那个老头是他的中学语文老师,是一个老“右派”,苦了一辈子,在他接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老师喝得酩酊大醉。那是一个对自己自律到几乎自虐程度的老头,甚至从来不让女生单独进他的办公室,更不让进宿舍,惟独在对于酒的嗜好上,他是一个放荡而没有节制的人。

  老头是从北大被贬谪到这个县城的中学的,县城的很多老人还记得他来的时候样子,一个清瘦细长的小伙子,二十二年,四十多岁的他头发全白了。那天老头哭了,自己说是二十二年来唯一的一次哭。

  他信老头的话,老头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老头的儿子和他是同班同学,学业上却从来没有象他那样得到父亲的照顾,“不是那块料。”老头当着他和儿子面下的结论。

  老头后来果然是死在酒上,在他进入北大的三个月之后,老头被批准恢复了党籍,高兴的老头请了一堆人到他在乡下的家里喝酒,席间老头出门小解,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脚踏进了门口的水库。山里的水库库底都是铁锅状的,老头可能是一点挣扎都没有地跟着他最喜欢的李白走了,因为就在门口和女朋友亲嘴的儿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一直把老师当作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因为在那个没有什么人认真读书的年代里,老头几乎是顶着他少年的仇恨残忍地镇压着他不安分的天性的,没有这个老头,一个生长在动荡年代、淘气得出格的小县城里的男孩子与北京及北京大学之间的距离是难以想象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那座水库边的山坡上老师小小的坟头。他自己是寒假回家时才知道老师已经死了,他给老师带的礼物居然就是四瓶二锅头,56度的。他把那些酒倒在一个瓦盆里,用火点着了,自己一边喝一边说:“老师,现在我再也喝不过你了,是不是啊?再也喝不过了。呵呵,现在是你厉害了。”

  老头活着的时候常常纵容他和自己一起偷偷喝酒,一直到老头发现自己的酒量不如他,就再也不和他喝了。

  他和那老头死的时候岁数已经差不了多少了。不知不觉地就发现自己老了。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永远不可能找回来的东西了,比如酒杯背后的那双眼睛。

  他知道她不会移开他们之间的那个酒杯的。那里面的液体的折射效果使自己在她的眼睛里一定变形得很可笑,实际上这种变形连他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也永远不会有胆量告诉她,自己在一次醉酒之后和一个**上了床,恍恍惚惚当中就把那**人当成了那个女人,那**说“你**的声音可真吓人”,说他叫着好象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就是她的。他后来有意借着醉意找过别的女人,可是再也恍惚不了了,她在他的恍惚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年他在老师的坟前发誓说自己再也不喝酒了。整整六年,他果然滴酒未沾。

  酒杯后面的女人也老了,即使隔着她果然不肯放下的酒杯,他也觉察到了。他只是觉到了她的苍老却无法知道她由如花似玉到现在的过程。

  呵呵,没有人能看见另一个人的老去,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看见自己的老去,就象他现在只是隔着一杯酒照见自己的皱纹和心脏上一些角质化和皲裂的物质一样,他何曾知道过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那是他最绝望的一个年头,从南到北流浪了整整三年之后,他在大庆连干十大茶杯烈酒,换来了四车皮原油,在还没有从垂危的昏死中脱险的时候,他成了当时北京最牛的油商。然后就是作肾摘除的手术。

  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的她和曾经属于过自己的一切同时失去了,他再也不会喝酒了,医生说酒对于他的作用仅仅次于氰化物。实际上酒已经失去了对他最后一点诱惑,真的再也不喝了。

  她为什么离开了自己呢?其实离开是不确切的,她从来就没有在他的身边过,承诺、暗示都没有过,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象自己一样曾经暗暗地等待过什么,就象自己窗外的一棵树,仅仅是长在自己的窗外,实际上却和自己毫无关系,直到有一天它消失了,可能是被它真正的主人砍走了,与自己有关的只有自己的怅然若失。

  一个男人走进来。女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轻声对哪个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也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对他礼貌地送过来一个微笑,然后她挽着他的胳膊,转身出门了。

  那杯酒还在那里放着,她好象一口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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