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酒鬼,但是酒徒

2010-06-07 14:05 来源 : 深圳商报 作者 : 余泽民

  我家没有遗传性酗酒基因,母亲这支没有,父亲那支也没有。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西城现在已被金融界埋葬了的学院胡同,外婆虽然经常指使过我拎着空瓶跑到按院胡同东口马路对面的小卖铺打过酒,但也不过是二两青梅酒。酒标的图案我隐约记得:两枚带叶的青果,看上去像只绿兔子。外婆从未喝醉过,顶多比平时更爱笑些。母亲退休后,偶尔也喜欢呷两口小酒,她偏爱红酒,但一瓶酒打开能喝半个月。再说到我自己,也酒量有限,就拿葡萄酒来说吧:一杯下肚,面颊绯红;两杯下肚,语速加快;三杯下肚,深沉少语;四杯下肚,鼻涕眼泪……如果再劝我喝一杯,我就会文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喝过,悄悄躺倒,昏然暴睡,从不撒酒疯。

  记得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随北医夏令营游东岳泰山,在南天门上,我因逞能喝了一瓶红酒,结果没爬到泰山顶。等到别人“一览众山小”后从山顶上下来,才在路边一块青石板上发现了我,连拖带架地把我弄回旅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醉酒,生理上的痛苦记不得了,倒是心理上的折磨延续了好久。

  出国后我也大醉过几次,书里有的写了,有的没写。1993年元旦,失恋失业失掉合法身份,正是我命中最孤独的关口,伊米带我去他住的小镇,参加一个朋友聚会。那是个农家小院,屋里屋外聚了二三十人,刚下过大雪,树木低垂,但是并不觉得冷。午夜,小教堂的钟响,年轻人举着酒杯酒瓶亲鼻子亲脸地互祝新年,那时我已经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跟伊米拥抱,我想开口说“新年快乐”,但是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从嗓子眼里发出的是哭声。什么叫“借酒消愁愁更愁”?当时就是那个感受,从小到大的所有委屈、恐惧、无助和寂寞,都在酒力的推动下了哭了出来,难以自制,越哭身越轻,直到把自己哭化了。朋友们轮流抱着我,别人继续唱歌跳舞,狂呼乱吼。那一夜我得到这辈子最多的搂抱,不同的体味,不同的呼吸,不同的手感。那个新年对我来说非常奢侈,非常享受。不过从那之后,我对喝酒有了克制,不希望在人前总泄露脆弱。

  还有次醉酒,是在艾盖尔酒乡的酒窖里。1999年秋天,我被几个天生酒鬼的俄罗斯朋友拉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葡萄采摘节,从一个酒窖喝到下一个,奇怪的是,昏暗湿冷的酒窖里好像有一种“场”,叫你不醉,大家有说有笑,也不知品了多少杯。但从酒窖出来,太阳一晒,我忽然觉得脚下松软,头身分离,于是赶紧坐到了山路边。不觉得晕,不觉得醉,只觉得自己的轮廓渐渐消失,如烟如雾,但烟雾有双脚在悬空奔跑,或者说,像辆突然滑倒的自行车,车躺在地上,已经径直,但是轱辘还在无声地飞转。那次我没哭,没有伤心,我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从个害怕寂寞的男孩,长成一个能独守秘密的男人。

  当时,我跟向小佳编辑一起策划这本写酒的书时,首先想写的就是这几个醉酒的故事,但是等到真正落笔,我又找不到时机。因为正文的氛围还是客观的记述,我虽也写了一章自己与酒,但只是为增强读者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描述欧洲几个饮酒场所的不同环境,并不适合自己过度渲情。但是,恰恰是这几段醉酒的体验,使我这个并不酗酒的人对酒——特别是欧洲的酒——产生了感觉,萌生了感情,并且随走随饮,酒不醉心醉,否则也写不成这本书。想来想去,我还是把它们补写在这里,披露些许个体的心迹,给这本书增加一点私密感。我更喜欢周晓枫给我前一本《咖啡馆里看欧洲》写的序里说的那句话:“一个敏感、倔强而怀有深情的流浪者才能这样写作,即使面对的是已经冷却的史料,他也无法克制个人经验的强烈带入感。”我说是写酒,实际是写欧洲生活和欧洲的人文,写我在欧洲的生活和感受,写只有我才能感受到的欧洲生活的某些细节。这样一来,这本书就有了多重性,读者既可当酒书来读,也可当旅游书或文化书,敏感的朋友还能逆向通过我投出的视线窥视到我,然后跟着我的文字实现另一维度的个人抵达。

  书写完了,至少我自己心情舒畅,脑子里关于酒的东西理顺了,表达了,别的就交给读者消化吧。由于这本书准备了三年,素材很多,想讲的很多,但是由于篇幅限制,落笔后只写了一部分,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跟朋友们共享那些暂时雪藏的体验吧。想来体验也跟好酒一样,越陈越香。在围绕酒的阅读中,我发现了不少好书,比如散文家哈姆瓦什·贝拉的《葡萄酒哲学》,即使单用一章的篇幅介绍都不过分;还有我搜集的许多艺术家与酒的故事,同样可以另写一本书。半个月前,我在匈牙利的好友魏翔刚被托卡伊酒乡的“圣酒徒骑士团”授勋为“葡萄酒骑士”,一身戎装,好不威风;我陪朋友再去托卡伊酒乡,正赶上每年十月第一个周末的葡萄采摘节,自然又免不了下酒窖品饮,第一次尝到一种名叫“菩提树叶”的私酿白葡萄酒……总之,只要生活在欧洲,酒的故事就体验不完。

  世界太大,地域隔阂,不能奢望每个人的背上都长出翅膀。所以,我希望我的这部书能够为读者充当几根白日梦的羽翎,跟着去几处飘满酒香的地方。

  周围人听说我写酒,都觉得这题目离我远点儿,似乎只有李白、魏尔兰那类嗜酒如命的家伙才有资格谈酒。我不以为然地认为:我虽不是酗酒成瘾的酒鬼,可我是喜欢品酒的酒徒。作为酒徒,我为之虔诚的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浸在酒里的酒文化——酒的传说,酒的历史,酒的风俗,酒的轶事,酒的体验,酒的滋味,酒的艺术,酒的文字,酒的意味,还有许许多多我感兴趣的喝酒的人。就拿苦艾酒来说吧,让我走进了梵高的阿尔,登上了兰波的醉舟。

  所以我说:我不是酒鬼,但是酒徒;我的醉行,醉行在欧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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