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街道异常繁华,光影婆娑。我有一种无论如何都要穿过十字路口的强烈念头。可是我的脚没有办法动,也没有办法跑过去。我旁边很多人都通过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听得到。我一直站着……
直到我醒来。我醒来的时候,脑子有一段时间的空白,白纸一样的空白。它还没有着色,是流动着纯洁的白,静静的,既空洞又无限。我一直认为,白色是一种解脱和自由的颜色。在这脑幕空白的瞬间,我贪婪地体验着一种什么都可想又什么都可不想的逃避,几近沉溺。
我斜躺在床上,目光径直射到桌上的高脚杯上。透明晶莹的玻璃质地,让人心生易碎的疼惜。我想,我的多愁善感又犯了,总对美好的事物妄下毁灭的揣测。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我时常假设着美好事物的碎灭给自己看,这种假设的痴想可真是个致命的打击。
窗帘紧拢,帘上冷淡而浓重的绿松石色顽固地阻挡着窗外阳光的侵入。屋内很暗,灰暗的光线里高脚杯显得特别的安静。看到高脚杯,我会想起一些漫画,一些有着小身子小腿和大脑袋的人物漫画。高脚杯就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东西,细小的支脚撑着大大的瓶肚,象是很费力的样子。它就这么撑着,撑着,直到碎灭,一如头顶巨石的西西弗斯。
我静静地想象着高脚杯被注入红酒的情景,流动的液体在瓶沿挤撞、打漩,然后聚拢成红色的海洋。血液一般的红色,象奔波的生命。我无法体验它们拥进杯子的愉悦,只有当我饮下这红色的液体时,才能感觉到那种躁动的强度和爆炸的热量。当然我没有动,我还躺在床上,我只是静静地盯着想着,让那液体流动的喧嚣和活力奔溢的蓬勃在脑幕上渐次滑过。
灰暗的光线显得柔和而妩媚,刚好适合我漫无目的的冥想。棕色的床褥给我一种土地般的塌实,饱满而稳定。我不惧怕有什么声音闯进来打扰我的静思。在这个新搬的陌生的房子里,过去的一切都被阻隔在岁月之外,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紫色的内衣,带着蕾丝的花边,挚热的忧郁添上了缓和的温柔。我象嗜食狂一样疯狂地购置紫色的服饰,期望这色彩的魔力将自己包裹成一个虚渺的女人。我是一个现代的女巫,戴着紫色的面具穿着紫色的道袍作法,收集人生的迷茫和颓废祭祀荒芜的心灵。紫色披盖下的胴体,柔软细腻地放纵,在一种生死的边缘灵魂耗尽的瞬间重复忘我的迷醉和甜美的腐烂。悲伤而高贵地生存,斡旋于上流社会的虚伪,这让我百般厌倦的生活,从今天起开始远离……
我紧盯着高脚杯,象盯着一抹逝去的红尘。此刻是一个断层,我的内心在经历着一次脱胎换骨的裂变。红酒的麻醉,仿佛是遥远的童年,我不再倾心。腾跃的烟雾已经窒息,这个崭新的房间不再晕眩。觉醒的呼吸在静静地流动,清新而真实。
高脚杯的杯沿勾勒着好看的弧形,一种并非圆形的弧形。我想象着温热的嘴唇轻轻地吻触这冰冷的杯沿,火焰的热烈和冰块的寒冷短兵相接,碰撞出生命与器物原始的联姻。醉心于物的心灵终是僵硬的俗化,这没有热量的高脚杯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一切珍惜的意义将崩溃瓦解。
我似乎听到杯碎的声音,惊悸般地尖锐,摧枯拉朽。透明地被孕育,又透明地毁灭,透明地不留下一点色彩,一点印象。只有当红酒的注入,它才有了鲜红的血液和跃动的灵魂。
高脚杯寄生在红酒的体内,红酒寄生在我的体内,我寄生在一个虚伪的都市上流。所谓的君子和绅士如梦幻泡影般繁华纷呈,这是一股诱惑堕落的力量,玩弄信任,开刷真诚,更替和变化演绎得无以复加。我庆幸着,铅华洗尽正在温暖地逼近……
高脚杯旁放置着昨天刚买的水仙,一种纯粹的绿色正在悄悄地成长,鲜活的生命酣畅淋漓。我的心灵有了一种莫名的保障,寂寞和空虚在生命滋长的悉簌声前一溃千里。水仙盎然的绿意是如此坚定地释放着生命的力量,没有任何悲伤、激情的杂质,也不召唤任何东西。它一无所求,宁静而和谐。
高脚杯的透明和晶莹在绿色的映衬下变得苍白、死寂和空洞。凹进的杯肚是麻醉的刀口,此刻已经钝化。这是一道封闭的诱惑的窗口,本来虚无,行将归于虚无。
高脚杯下垫着昨天刚买的桌布,桌布的深蓝恣意地挥洒,荡漾起大海般的梦幻。这童话般的色彩,流溢着谜一般的冥想,强烈地召唤着永恒、生命和轮回,召唤着对纯净自然的渴望。这是我生命中久违的颜色。红尘的艳丽纠缠着过多的喧嚣和浮躁,张扬而强势的彩色只是充当空虚的伪饰和虚伪的面具。手扶花锄,一如葬花的黛玉,默默地将神一般宁静的蓝植在心灵的深处。它将萌芽,成长,长一片蔚蓝的天空。
透明的高脚杯是一叶透明的扁舟,在蓝色的海洋上飘零浮沉。它将淹没,将沦为一道逝去的风景。我细细地打量,为了忘却的纪念的凝视,它被我目光灼碎,如花瓣般碎开,飘向一段心痛的回忆。
瘦削的脸形棱角分明,透着天然雕琢的睿智。这是一个埋首于深奥哲学的男子,具备着浪漫而天真的气质,成熟的容貌之内固守着幼稚而单纯的依赖。这个被我称之为小木的男人,在一个飘雪的日子,手捧着透明的高脚杯作为送我的生日礼物。这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大学教师只是我情场上滑过的某一个幻影,偏又让我如此心痛地牵挂又如此心痛的决绝。
小木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孩”,不知道如何好好地照顾自己,甚至连日常的言语都透着不谙世俗的清高和迂腐。小木又是如此任性而自私的男人,沉溺于自以为得意的花花情场,周旋于女人的榴裙之下,只是贪求一种被照顾被爱的畸形恋。小木的心中,被爱远大于爱人,这是一个不懂得付出却百般苛求被爱的男人,他对女友的不加关心和频繁的更换,使他的心灵更接近于一种玻璃的质地。
小木是多么地花心,又是多么的真实。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恣意而盎然地任性生存,直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尽管他很少付出,但他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诱人的个性。正是这种个性让我看到小木身上虚伪被完全剔除的难得。小木是我生命中一个特殊的男人,特殊到忧伤至极的男人。
小木曾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他和暴躁下流的父亲相依为命。小木的流连声色,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父亲的感染和遗传。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性格趋向于脆弱和温和,刚好与父亲决然地相反。小木从小就缺乏母爱的呵护,在没有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之前,他一直邋遢地生存。身世的创伤和母爱的丧失直接导致了他天性依赖的心理和病态的爱恋。
自女人被造出以来,就具备着渴望被爱的权利。每人女人的恋爱都是在寻找一个稳固而结实的胸膛。小木畸形恋的追求恰好与女人渴望被爱的天性打成一个悖论的死结。或许,小木投胎成女人才对,在他的骨子里更多的是一种柔和。他孩子般的个性和被依赖的心理注定没有恒定的爱情,命运从一开始就把他锁定爱情的背叛者的地位。
望着高脚杯,我想起了小木,也想起了自己。我也是一个从小丧失母爱的孩子,在父亲粗暴的打骂下度过不幸的童年。在一个飘雪的日子,我的心理的承受超过了一定的限度,毅然只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而繁华的都市。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周旋于都市的上流,依靠着清丽的容貌支撑着伤痕累累的心灵艰难前行。我已决定脱下这行尸走肉的囹圄,重新生活。我浅蓝色的眼睛不禁滴下两行久违的热泪,晶莹如玉。
泪腺的决裂让我的大脑再次陷入一片毫无着色的空白。然而,此时的白不再意味着空洞和逃避,它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由。在空白中,我的心灵在哭泣,哭泣地沉沉睡去。
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街道异常繁华,光影婆娑。我有一种无论如何都要穿过的强烈念头。红色的交通灯闪耀着生命的热烈,我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一辆巨大的卡车箭一般射了过来,我的身子异常轻灵地飘上天空,手中的高脚杯也随之飞起。我看到它在空中快乐地跃升、旋转,然后坠落,毫无色彩。在我落地的瞬间,我听到了杯子碎灭的声音,惊悸般地尖锐,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