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
魔法失灵的时候。马车变回了南瓜,灰姑娘光着脚逃着。王子没有追到落跑的情人,只捡到了一只水晶鞋。
我坐在幽蓝的灯光里,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午夜的到来而逃离。留在这个迷离的世界的人,已经不剩几个。
小姐,我能不能请你一杯红酒。声音从后面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我熟悉极了,他穿着那件深灰色T-shirt,外面套了件同色的衬衫。
1949年的波尔多,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印象中那个儒雅的男人也有这么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见到。
秦老师的红酒,很少人喝得到阿。我轻轻地笑了。因为我终于看到他蜕掉了壳的样子。那壳,平日里迷人的儒雅,也不过只是一副被丢给了白昼的华丽外套。
哦,这么晚了还不回学校,肯定不是个好孩子。他坐到我边上,笑笑说,你不是我的学生,如果你听过我的课,我一定记得你。
不见得。上星期三我在阶梯教室听过你的国际战争法,我还记得你那天打的是灰色领带。
那天你一定是在别处看到我的,这不算。
你不该那么确定。只是你从来不记得我罢了。
听过我课的女孩子都很规矩,一点个性也没有,不像你。我说过,如果你听过,我一定记得。
你错了。那天你讲马顿斯条款的时候不小心把第二次海牙和平会议的年代讲错了,1907讲成了1970.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优雅地啜饮。秦老师,谢谢。
他着实吃了一惊。
其实这样的酒不适合这种氛围。他说,你也不应该属于这里。你应该跟我的学生一起拿着书和笔记本听课,复习。
你站在讲台上时,我也在做笔记。你端了红酒来,我就喝了。我们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太年轻了,根本没有理由。
我有。你也很年轻。没有不该,本来就是一样的了。
他看着我。用他深邃的眼光直视着我。他是个身上没有烟草味的男人,我喜欢这种干净儒雅的味道,还有ck的男用香水。
已过午夜。魔法已在十二点的时候解除,灰姑娘褪掉了华丽的外壳。
灯光幽蓝。
我们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
他低下头吻我。烟花一般骤然绽开,划过空中又忽地颓败。为什么让我遇到你?他颀长的手指划过我的头发,轻轻的说。闻着他没有烟草味的呼吸,莫名地一阵心悸。
我们的生活都注定不是自己的。两个想挣脱却根本无法习惯放纵的人不该纵容自己的寂寞。我转过头。
谢谢你的红酒。我说完推门离开。
秦老师那杯酒冰冷凛冽。从1949年封存至今的酒应该是蓄积了岩浆般狂热的力量的,而它却那么冰冷,仿佛已经死去了萌动地精魂,只留下躯体,如同芬芳美丽的干花。
没有经历过绽放和调败的生命是虚伪而美丽的。这种静止的状态也许就是我和它的宿命。
安妮的一个故事中说,宿命是一张摊开的手掌,我们站立其中,脆弱而暧昧。
星期三的法律选修课我照常去上。戴着眼睛穿着男式衬衫和旧牛仔裤,他一定认不出来。他说如果我听过他的课,他一定记得。他完全错了,每一个有壳的人都有保护色。
讲的是和平解决国际争端。
他说,国际争端分为政治性争端和法律性争端。
他说,传统的国际法认为强制和非强制方法都是和平方法。
我不停地记着笔记,直到颜挤到我旁边。鹣,上次的采访完成了没有?明天早上我要用的。全教室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对这种闯进教室的做法从不以为意,他喜欢被众人注视。
我把录音带给他,说,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上课。
晚上一起吃饭。他以不容拒绝的口气说。
我继续听课,不在理他。他终于在尴尬中退了出去。
喂,坐在身边的蓓拉了拉我,那个很帅的男孩子是你电台的同事阿?你怎么没提起过?
刚才听了“国际仲裁”吗?借笔记给我抄一下。我只是飞快地补着刚才漏掉的笔记,直到下课。
鹣,你等一下。是秦老师。
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我输了,请你吃东西。他笑着,一边用他颀长的手指整理教案。
我只是想证明你错了,并不想和你打赌。这不是好习惯阿,老师。
好,我认错。走吧,吃东西去。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冰淇淋很不错,一趟公车就到了。
不是1949年的?我也笑。
有一样那个时代的东西就够了。你并不希望面前站着一个1949年的男人吧?
两人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真实的快乐。
我还能要求多少真实?还能要求多少自由?一个小时以后,生活又将归于平缓。我们寻求安慰,但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自从那天我身无分文地拖着三天不曾洗澡的身躯回到颜的办公室,他朝我点点头说,你比我预料中回来的早啊,我就彻底明白了我在这个物质的世界无法独立生存。我屈服了。我不能失去电台这份兼职,因为我不能不靠它回到学校上课,不能不靠它维持我一个月听两场音乐会的习惯。于是我向自己那些繁杂的需求让步了。我首先得生存。我不是个可以淡泊物欲的人。为了生存而放弃生活,多么奇怪的逻辑。
回学校后,颜等在我楼下。
原来你跟秦子哲在一起。他劈头就是一句,他可是个订了婚的法律老师。
你是我的上司,但是你管不了我的生活。我很讨厌他的干涉,长久以来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开他给我的生存方式,但我明白结果只会更加巩固他对控制我的信心。除了他那里,我无处可去。我是一只离不开实验室的白鼠。啊不懂得与灰鼠抢食。
我喜欢你的孤僻。因为除了我没人受得了你。他笑着说,告诉我,你不会爱上他。
的确。我不能。他的生活是他的教授父亲的,我的生活是颜的。我们都太软弱,什么都不能放弃。彼此都没有给对方未来的能力。
一夜共舞后,我只能逃掉,一只水晶鞋也不留下。
后来颜把我带回了他家。我没有反抗。小白鼠的宿命,接受实验或者被这个世界淘汰。我可耻地生存着,但生存本身并无任何谬误。生存无可指责。
后来再没上法律选修课,每次只是借同学的笔记复习。
我无法与秦老师做一个完美的游戏。因为他是个能然我甘愿赔上未来的人。
午夜十二点。
小姐,我能不能请你一杯红酒。熟悉的声音。熟悉的ck男用香水。没有烟草味。干净而儒雅。
我转过身,感觉到他的体温。他颀长的手指。听见自己的呼吸再这一刻与他纠结。音乐是A1的Every time. Lately,I'm not who I used to be Someone's come and taken me Where I don't wanna go……
秦……
不要叫我老师。你说过,我们是一样的。
哲。
嗯。严格地说,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不是吗?
我见过你很多次,你从不知道。因为我喜欢你。
我知道。鹣,但你再一次的拒绝了你自己。
我是琥珀里的苍蝇,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我知道你也没有勇气改变。我们都不肯抛弃现成的未来。
如果我爱你胜过一切,我可以。
你会离开秦教授给你安排的工作和那个研究生未婚妻吗?只要你说是,我跟你一起离开。
只要他说是。我什么都丢掉。不再回头。
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哲,对不起。我知道我们两个都是没有选择的人。我不该问你。我再一次起身离去。彻底的清醒。原来爱情只是一场脆弱的幻觉。
我必须先生存,而他决不会违背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教授父亲除了他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彼此都是没有能力爱,没有能力许诺未来的人。
我想过昙花般短暂的惊世骇俗,想过平缓被催化后的激烈,然而一切都在现实面前灰飞烟灭。他的眼神。他的手指。他的气息。在脑海中汹涌绝堤,还来不及泛滥就已成了墓碑。
后来哲结婚前给我打电话说,那天午夜你对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就在那一天拿走了我心底唯一仅剩的真实,让我彻底虚伪地活着。你是我今生最后一个爱的女人。
我终于相信了在那个午夜曾有过一次真正的爱情,它盛在红酒杯里,被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