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嗜酒如命,可以一顿不吃饭,一天不喝水,但绝对不能一天没酒喝,用爹的话说:酒就是他的生命。
母亲最反感喝醉酒说话疯疯癫癫的,她看到在酒桌旁没完没了的劝酒就会头疼,用妈的话说:酒就是她的克星。
然而爱酒的爹和厌酒的妈却在酒的陪伴中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黄金阶段。现在他们已近暮年,时至今日,父亲没有一天离开过酒,而母亲总会在一年中最佳的酿酒时间(冬天)酿出足够来年喝上一年的酒存在大大小小的酒罐子里,来迎接父亲随时冒出来的酒瘾。
儿时,一天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晚饭后缠着带点酒气的父亲给我讲梁山好汉和薛家将的故事:攻打摩天岭的惊险、胡葵卖人头的机智、白袍小将的英勇、秦琼敬德的雄略、程咬金的三寸不烂之舌、徐懋功的先见之明、乃至黑白二夫人大闹金銮殿……和着酒星儿神采飞扬的从父亲的嘴里一贯而出。平时看着寡言少语的父亲,几杯酒下肚,他的语言组织和表达能力就显得格外的发达,而此时母亲总在那若有所思的纳着鞋底,我想母亲此时应该是一心二用着吧,每当爹说的津津乐道时,妈总会冒出一句:“如果你的嘴是木头的,应该早就不能用来说话了。”
模糊还记得1987年的那次村民大会,那时土地到户已经有几年了吧,村里要处理农业社的集体财产,有风车、响器、打稻子用木制扁桶、晒粮食的竹席等等,这些最实用的农用家具我家一样也没捞着,倒是那间60多平方的破旧皮纸厂硬落在父亲的头上,而且三天之内付清款项,原因是我家三间新瓦房和皮纸厂仅一墙之隔,如果我家不买下这间旧房子,那么第二天起我们连大门都不得出,除了三间房的地基,其余方圆全属于皮纸厂的范围。那天散会后,始终一言未发的母亲炒了两个父亲最喜欢的小菜,热了一壶甜杆酒(家里自己种的一种类似甘蔗的作物,专门用来酿酒的),父亲又和以前一样喝起了他心爱的酒,只是没有昔日那美滋滋的感觉,父亲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父亲喝得大醉,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醉酒,母亲跑前跑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醉酒的爹,看着母亲谨慎的样子,我落下了莫名其妙的眼泪。
不记得后来爹妈用什么办法按时还请了集体的钱,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每晚都会默默的喝着闷酒,而母亲总是一言不发地打理着家务,只是家里栽植的甜杆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整个冬天父母都在忙着酿酒,靠卖酒维持着家用,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声的继续。
我不知道我们那个偏远的小镇什么时候实行的九年义务教育,只知道在我读初中的那三年,学费和书费是飞速递增,而且还增加了教育附加费,建校集资费(按一家人口算)……踏在四十岁门槛上的父亲也寻思着和老乡一起去挖煤,那时村里有个万元户就是挖煤的,每年过年回家可是村里最风光的一个。
96年的秋天,种完小麦后父亲就和村里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起,在那个万元户叔叔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向山西煤矿”进军”。出门前,母亲向邻居借了一个五斤白胶壶,给父亲装了满满的一壶甜杆酒,和衣服一起装进了蛇皮袋,可是不到三个月,父亲就回来了,因为井下潮湿,劳累过度的父亲在去不到两个月就患上了风湿,歇歇停停的将就了半个月,因为不缺人手,老板以父亲身体为由打发他回来了,母亲没有责怪和抱怨,而满眼的心疼,边给父亲揉腿边吩咐我为父亲炒菜热酒。那年冬天的酒价是前所未有的好,我爹竟破天荒的有几个晚上没喝酒,他说这样可以多卖点钱,等酒降价了再多喝些。母亲总是笑着:“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要是能把酒戒了我就把饭戒了。”父亲随笑。
事实上,父亲确实有和酒真正的疏远过,那是我上中专的那几年,为了我能顺利的读完四年中专,弟弟初中毕业就走进了打工的行列,那几年父亲很少喝酒了,尽管这样,我一年几千块的学费主要还是要靠父母四处借钱和贷款,是啊,就那几亩沟沟坎坎的坡地绝不会长出金子的,看到父母眉宇间的沉重和无可奈何,我真的好恨自己的无能,因为我想到了退学,可看到全家已经为我走到这份上,我不想让在外打工的弟弟觉得他的牺牲不值,更不想让别人看父母的笑话,因为在那个偏僻的山沟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对于我们这家的特殊,不知多少在后边指指点点并且预言……父亲虽然很少喝酒但每喝必醉,因此父母的争吵也逐渐频繁,对于家庭夫妻争吵女人也许永远是弱方,看到母亲我就直掉眼泪,每每这时母亲总会拿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你爹酒瘾又犯了,没酒他心慌,喝点酒就没事了。”但我清楚的知道父母的争吵常常来自于物质的窘困,经济的拮据。他们彼此成了对方发泄压力和疲劳的对象。在他们的争吵中我却成了村子里第一个拿到中专文凭的女孩。
我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端上铁饭碗,而是要踏上南下打工的列车,走的前晚父亲又醉的一塌糊涂,母亲依然默默地无怨无悔地收拾着一切。至今我都无法用语言描绘当初坐在南下列车上的心情,在外流浪的日子,我想象得到父母是以怎样的姿势守在桌前,守着那壶温了又凉、凉了又温的酒,守着那份不是苍白的语言可以表达的相濡以沫。
在后来我和弟弟先后都有了自己的家,去年冬天带着孩子回去,正赶上母亲酿酒,看着笨重的酿酒工具和母亲单薄的身子,眼泪不由的落下,“妈以后不要再酿酒了,我会买给爹的。”母亲却说:“你爹的酒量是越来越大了,一天至少要喝三次,全部买那得多少钱呀。”我说:“虽然我们现在过的并不宽裕但给爹买酒还是没问题的。”母亲笑了,她说:“梅子呀,听到这句话我和你爹已经很知足了,不过买的白酒会伤胃,那有我自己酿的好呢,现在不是在倡导绿色产品吗,我酿出的酒可是绝对的无污染,你看你爹喝了几十年也不见把哪儿喝出毛病来。”我用迷惑的眼睛看着笑眯眯的母亲,无语。她说:“怎么,没想到你妈也知道绿色产品吧,我还知道现在全国在闹经济危机,那个什么从外国刮来的海啸真是可恶……”我不知道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母亲,没进过学堂门的母亲怎么知道这些。
那晚父亲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后来我扶他去床上,他叫我给端了盆洗脚水,然后深情地看着母亲说:“今天喝的高兴,来我给你洗脚。”
“谁说让你给洗脚了,无事献殷勤!”我听到母亲轻轻的斥责,也留意到母亲微红的脸颊。
“让孩子们看到你伺候了我一辈子,也该让她们知道我的付出呀。”
“看你又喝疯了,明年再也不烤酒了(方言酿酒的意思)。”
“我还不想给你洗脚呢,我觉得给你读报纸很吃力耶,你不知道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喝酒还有益眼睛呢,一会我读给你听听……”我知道父亲又在忽悠不认得字的母亲了。而我的心却被一种不可言的幸福塞得满满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在那个似乎不会被任何世俗风气打扰的穷乡僻壤,父母用他们那最最朴实的真挚和最最富有的心态谱写着人间这一普遍的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的情爱。
酒缸里浸泡的爱情,沉淀在酒杯里的爱,应该和酒香一样,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散发出自己独特的香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