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开始喝酒了。父亲就是个酒鬼,没酒的日子他活不下去,没酒的日子他感觉全身恍惚。
父亲举起酒瓶,抬起那颗上面长满凌乱茅草的头,酒像瀑布一样落下来,落在父亲的嘴里,流进他的肚子里去。父亲喝了第一口,用袖子抹了抹沾满酒的嘴巴,说,真是好酒呀!好酒,真过隐。接着父亲一口又一口把酒灌进嘴里。没多久,酒瓶就见底了。父亲也醉了,脸红通通的,像小孩的屁股。
在村里,父亲的酒量没得说,哪个跟他喝过酒的人都说他的酒量好。有的人走几里路到我们村里,目的是跟父亲一起喝酒,聊天。但聊得最大的话题当然是酒。父亲对酒很敏感,只要鼻子一吸就能闻出酒的质量来。有好几次村里的小卖部卖了假酒,父亲的鼻子一吸就说这是假酒。卖酒的人本想解释,可看父亲对酒很敏感,不是个一般人,张着嘴没发话。
村里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喝酒。不会喝酒的男人会被人瞧不起,觉得没点男子汉气概。之间最大的区别是酒量高低不同而已。有的人只能喝一下瓶,喝一点就脸红,像猴屁股似的,这样的男人会被人笑话。有的却能喝几大碗,喝完了连一点事也没有,照样做该做的事去。而父亲却有点特别,他能喝,喝几大碗还要喝,让人烦的是他喝醉了还要喝,一直喝到躺在桌子底下为止。所以每次喝酒,父亲必醉。
父亲醉了,自然要我们把他抬回家。喝醉了的父亲喜欢乱说话,什么话都说,骂人的话也像子弹一样从他嘴里射出来。喝醉酒的父亲还喜欢摔东西,只要手上有东西就拼命往地上摔,好象不摔他心里难受似的。一次下来,地上全是碎片,看到人就心疼。母亲很烦他这样,真想给父亲两巴掌,可他醉了,说他也没用,打他也没反应,只能忍受住,把他抬到床上去。
醒来的父亲看到地上一片狼籍,知道是自己的杰作,只呵呵笑几声完事。
父亲因为有这个毛病,跟母亲没少吵过架。母亲叫父亲少喝点酒,不要把身体弄垮了。父亲垮了,那这个家也就面临危机了,就像一个人背上的脊梁骨没了。母亲还说喝一次酒要花好对钱,农村的钱不是那么容易赚的,一分钱也要从地里挖才能挖出来。父亲不听,即使听了第二天也忘到脑后去了。母亲拿他真没办法。因此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也多了,一点小事就拿这件事大吵一场。
后来我和大哥都上初中了,学费也长了一大截。村里很多孩子因为没钱只能退学,到外面做工。可做工有几个钱呀,累了一年也赚不来几个钱。还是读书有出息呀。父亲知道家里的困难了,两个人读书一个学期下来要好几百,甚至上千。一个农村家里要出这么多钱不是件轻松的事呀!父亲急在心里,每天早出晚归,他要把这个家支持下去,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让我们两个孩子上要学。那段日子,我们也很少见到父亲的影子,他把时间花在劳动上,花在来回的路上,花在我们两个小孩上。我们都开始担心起父亲来,他这样下去肯定会把身体弄垮的。
一次晚上回来,母亲对父亲说不要那么卖力,多注意身体,不能和身体过不去。父亲抬头来看看我们。我们知道他在担心我们的学费和前途。我们看到了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么的浑浊,像村前小沟里的污水。那双炯炯有神而又沧桑的眼睛印在我们头脑里。我们心里都难受,因为我们,他变老了。他脸上不知道哪天冒出几根白头发来,在岁月的冷风里飘荡,显得那么凄凉,孤独。父亲脸上的皱纹也多了,深了,像雕刻家雕的,同时也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还知道,父亲开始戒酒了。父亲知道喝酒要很多钱,再这样下去难以支撑,赚来的钱也要花在酒上。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每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母亲总要命我到小卖部卖一小瓶白酒回来。母亲知道父亲身体很酸痛,喝点酒能缓缓身体,第二天能更好劳动。我去了,打了一小瓶小酒回来。父亲看在眼里,热在心里。看到父亲把酒往嘴里送,喝得那么有味道,我们心里也热了,心想这样的情景多温暖呀。
后来,大哥因为没考上高中到外面打工去了,我上了高中,再走进大学的校门。
这些年来,父亲不那么热爱酒了,酒再也不是他的命根子了。他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我们两个小孩身上。他希望我们有出息,为家里争光。
这些年,父亲头发白了一大半了,站在远处,我好象看到了一个雪人。那一刻,我有点想哭的感觉。为了我们,父亲把自己置之度外,他忘记了自己脸上的皱纹,忘记了每次从外面劳作回来时的酸痛。
大哥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捎上一小瓶高档的美酒。大哥知道父亲老了,喝点美酒可以调解一下僵硬的身体,也是他对父亲的一片好意。看着手中的美酒,父亲笑了。父亲从没笑得那么开心,脸上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每次从外面回来,我都要把在学习和事业上碰到的困难和乐事跟父亲汇报一遍。他一边喝着大哥捎回来的美酒,一边认真听我汇报。他听得是那么认真,眼睛直直看着我,好象一个听老师讲课的小孩。讲完了,父亲用他过去的经验跟我讲一些大道理,叫我在未来的道路上该怎样去面对。那一刻的父亲真像个伟岸的父亲呀。我一直点头。我的心一直暖着。
现在的父亲不是个酒鬼了,他在品位美酒的时候,也在享受人间的美味,用他淳朴的思想想身边发生的一切。当想到过去那段难忘的岁月时,我会陷入沉思,他像个思想者。他真是品位人生的酒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