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白底黑字的挂钟指针，机械式地又一次越过那条分隔上下班的时界。一过六点半，关灯、锁门，她从空无一人的公司离开。虽然她也可以继续待在那里，虽然工作其实名存实亡到无工可做，但她还是一如以往，从东区的办公室搭车四十分钟回到郊区空荡的公寓。

　　搬来这里才半年，但就在交替不过一次的两个季节之间，却也够她养成了一些像是地老天荒的习惯。上楼前，她照例在楼下的小面摊打包面点和几样小菜，几乎天天照面的面摊老伯从不多话，她只有偶尔发现打包的菜里多了个卤蛋或排骨的时候，才知道老伯除了头也不抬的招呼之外，是这样在默默关照她。

　　偶尔在揽镜自照的时候，她会想，其实受多些特别的关注也算应该。她细长的颈项，柔白润泽的皮肤，纤细的腰身，浅浅的梨涡，都不曾因这半年而有任何转变；至于她从林小姐成为李太太的这个事实，除了当少数无可辩驳的人、事、物给清楚摆在眼前的时刻以外，大多时候是隐而不显的。从外表看来，她就像任何一个处于碧玉年华的青春女子，甚至比许多同龄的女人，还多几分娇艳妩媚。

　　打开紧锁的两道铁门，穿过客厅开窗进房换上居家服。每每在卸妆的同时，卧房里妆台上放着两人在布拉格蜜月旅行的亲昵照片，充当这屋里日日提醒她人妻身份的物证；不过如今连这事实的真伪，也令人起疑。

　　她像是无意间闯入科幻小说的女人，怀疑起关于自己真正的身份。昨晚她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确实还空白着的配偶栏，不知道该不该算意外。

　　她细细地把一道道小菜分装至有浅色底纹的小盘，刀削炸酱面给倒进清透的玻璃大碗，冰箱里前一晚开了的82年Château Lafite还有一半，她让赭红色的液体沿着水晶玻璃壁，在深广的波尔多酒杯里，荡出阵阵清脆铮鏦。Lafite细致的香气昨晚其实还不怎么出来，或者优雅的黑色水果和酸度，是因为MSN对话框迸出的那行文字，才像给遥控器狠狠按下MUTE似的冒不出来。

　　仍在热恋中的她问“回来机票买了没？”“李先生人在北京”过了好一会儿才简短地“没”，“为何”她问，“票不好买？”“我很想你，上次也没回来耶……”她尝试用带点娇嗔的语气一股脑地发话。“店一直开，根本忙不过来”，“那不然我过去找你，反正我还有假”她补了个笑脸。“还是不要吧，你工作重要”“你忘了我们还有瓶82年Lafite ，我带去给你过生日”。新婚之夜才第一次体验85 Lafite的她，对漫漫长夜里经过男人口腔加温后散出的优雅芳香一直难以忘怀。“还是等下趟回去再说吧”人在北京的李先生，字里行间居然透着勉强。听到独钟Lafite的男人居然弃酒不顾，连妻子这样的表示都这样吞吞吐吐，她这才觉得事有蹊跷。“你有事要告诉我？”她问。“没有，我接个电话 等等”她耐住性子，盯着这头的计算机屏幕……….屏幕上闪动着是否“接受”传输档案的字样。就在她不由自主地按下“接受”的几秒钟后，打开的是应该在身份证“配偶”栏上出现的男人和某个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女子半裸着身子相拥的不堪入目画面。

(短促一如游戏的婚姻连樱花瓣都不比，要也只有瓣上那一尖红。)

　　到她回过神来才惊觉。82 Lafite已经被她打开，无视于优雅质地和酸度，连该有的黑色水果清芳，都因为一饮而下只觉得是这辈子从没尝过的苦。一千个日子的相恋，到底抵不过两地分离的一百天。丧失了对一段时间该如何论断“长短”的能耐，她忍不住埋怨时间对82 Lafite竟然这样温柔宽厚。

　　身心完全断电的24小时后，她这会儿已经平复到可以坐在客厅的同个位置喝同一瓶酒。融合水果咖啡和铅笔心的芬馥，细腻的单宁已不见昨日艰苦，她很仔细地索寻酒里仍在变化的各种韵味，想要试图理清，舌上是什么仍在刺骨锥心。来不及在身份证上登记的配偶，将和这瓶82 Lafite被一同饮尽只留下空瓶。明天，她将离开这里，她仍然是半年前那个青春正盛的女子，只带走曾经知晓的Lafite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