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使孤独发出声响——杜拉斯《物质生活》
寂夜里的孤独如窗外的野菊，长得同我一般高。
我喜欢这无人的气息，入夜的微寒，喜欢这曳地的黑色长裙和手中的剔透的杯，细咂杯中的滋味，杯口留着一抹淡淡的红，杯中的酒是晶亮的，加了两块半圆的冰，半沉半浮，如此时的心境。
而这威士忌的味道是醇也是淡，是香也是涩，是消愁也是更愁。
这样的夜已有无数，我一个人搬到这独门独户的小单元，断绝了和朋友的联系。他们说我酗酒，酗酒本就不好，而女人酗酒，好象更加无法原谅。
王家卫的酒吧
一年前。
夜，我进了“王家卫的酒吧”，并不是因为酒吧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王家卫片中人物式的男人。
他刚刚失恋，已喝得微醉，他要喜欢上那时起第一个走进酒吧的女人，而我正是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裙。
我陪他喝掉了一瓶红酒。那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有一点晕晕的，身体好象很轻，触一下就要倒似的。他温暖的大手紧握着我，我觉得那种感觉很妙，象是第一次游在海里面，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兴奋。
他的温存就象酒一样让我感动和沉醉。
他的柜里有很多酒，他是个调酒师。
他教会我调“丽人”，在大的摇杯里先放一个鸡蛋白，再加入2茶匙红色的味美思酒，然后倒入一些尖庄酒，放了冰块后，摇均，滤到鸡尾酒杯里，杯口放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酒色是绯红的，轻吮一口，有点腥又有点微微的甜，入口有点辣，却是柔在其中。
他笑了：这就是你的味道。
王家卫的酒吧，使我碰上了心爱的男人。
王家卫的酒吧使我爱上了酒。
王家卫的酒吧使我丢掉了自己。
我们上演了王家卫电影里最经典的一幕，但是却是个猜不到的结局：他并没有真正爱上我，爱上的只是酒后的一句玩笑。
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无法入睡，连安眠药也不行，所以我每晚喝酒，开始是一两杯，后来是半瓶，再后来是整瓶。我有些离不开酒了，红酒换成威士忌，只在晚上喝也改成早晨也喝一点。最后我的包里随时都有一小瓶酒了，白天偷偷在卫生间喝一点。为了掩去酒气，我总是喷很浓的香水。
终于我丢了工作，我开始在家为广告公司作赚职。
我的工作是艺术设计，可是我常常头脑一片空白，一点设计思路和灵感也没有。我开始喝更多的酒。
我借口很忙不再按月去探望父母，我没有勇气在父母的家里喝酒，而我已离不开酒，就象吸毒一样。
酒消耗了我身上所有的钱。酒就是我的食物，是我的空气，是我的水。
有月的夜，酒醉的夜
他们问我为什么喝酒，是啊，为什么呢？
对无法悲伤和思考的我来说？
谁在给我最深切的慰藉？谁在给我最淋漓的渲泻？谁不计较我的荒谬和无度？谁能随叫随到，毫无怨忿？谁在唤起我睡去的空灵？是她，我杯中的知已。
月下，杯中莹润的液体，和着隐隐的金黄，一口一口地滑落到我的腹中，在最冷的心头回旋，我甚至听得到那种声响，是汩汩的，含着暖意，一会儿就煨热了我冰动的意识。这时候我可以开心地笑，可以大声地唱歌，可以狂热地舞，可以忘记所有的创痛和绝望。
我的小房间突然变得如此空阔，甚至可以在屋子里飞，是的，我飞起来了，还有我的长裙，我看到了自己的脚，挂在房顶上，没有穿鞋。
杯子发出了响声，象是金属的声音。
有风，我觉得有风，把我吹得有些飘摇，风真是一个坏孩子。
行走和风，还有金属的感觉。
我有了些许的灵感，我在画架上拼命地涂抹。
杯子空了，有一点点沉淀，我望着那层细碎的沉淀，那也许是冰沫，也许是酒里的沉渍，也许正是我要忘掉的印迹，静静地沉在那儿，不为外物所动。我又倒上一杯，拼命地喝进去，可它们还在，那最痛的滋味。
我想寻找。
找回丢掉的自己。
所以我喝酒。也许会坏掉肝，最好连心一起坏掉，就不会再心痛。
酒心女郎
夜，我独自坐在酒吧的一角，酒吧里的男人都有点面目可憎。我要了一杯又一杯，当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来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手的东西再一次倒进嘴里。
陌生的街头，我碰到了另一个男人，他捡到了酒精中毒的我。
他说碰到了一个酒心女郎，而他恰好是个医生。
我在医院里打了整整一天的吊瓶。
好象我的胃、心、肝统统出了问题，我的医生给我列举了一堆可怕的病。
最重要的是酗酒让女人更容易衰老，过量饮酒还会使热量过剩，导致肥胖。医生警告我。我需要戒酒。
我的医生拿走了我的威士忌。拿走了我的食物和水。
我会饿死的！
我在痛苦的念念有词中怀念我的威士忌醇美的底味。我疯狂地躁动着。有双手抓着我，不是那双温暖的大手，不，我知道不是。可我还是抓紧了那双手。
治疗的阵痛在一天天减弱。
明媚的笑容展现在医生脸上。是明媚。实际上我看不清医生的表情，他戴着一只口罩，但他的眼角，他的额头，他裸露在部分都笑得起了皱纹。这些小小的波浪吞没了我苍白的欲望。
我的医生说我是依赖性酗酒。
而我明白我的酒就是我的爱情，我醉在酒里就是醉在曾经想要的爱情里。
中年的杜拉斯在诺弗勒的酒馆里与人痛饮威士忌；年轻的我在自己昏昧的小屋里也喝着威士忌。她也许因着很多深刻的原因。而我，只是要留住那丝得不到的爱情。在忘记爱情的同时，更要忘记失去。醉宿使我缠在调酒师的爱情里，越缠越紧，打上死结。再浇上红的、白的酒，膨胀开去，充满所有的空隙。醉宿的状态就是爱情的状态，万物莫辨，身心的轻快和心底的无助，朦胧中升腾的欲望，汹涌奔流的激情……
我的医生帮我除去了这个结，但不是解开，而是用他锋利的笑容，割开了与我纠缠了这么久的心结。
他教我做英式茶，红茶里加些奶油和朗姆酒，一种甜雅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加入微笑和轻语，摇均，一个最宜人的下午。
我告诉他我做一种鸡尾酒，叫做“丽人”。我的手和调酒师的手一样熟练地舞动着，这些动作和颜色，在醒着和醉着的时候都被我在心里重复了千遍。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再做一次。
我品了一口，还是那样腥中有甜，辣中带柔的感觉。
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酒。象我的笑一样可爱。
我无声的笑了，有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但仅是一个调酒师，不再是我的爱。
孤独的声音
我开了一间小小的广告公司，有两、三个投契的设计师，几个熟客，一份不错的比较稳定的收入。前一阵又拉到了一些金额较大的合同，我正准备把旁边的办公室也租下来，增加一些业务。
我已完全地脱离了那段酗酒的日子。
办公室的窗前仍然有一只巨大的高脚酒杯，里面是修剪过的大束洁白的康乃馨，花瓣上还有几点未滴干的水珠。
角落的小玻璃柜里有一瓶红酒和几只小酒杯，也许在熬夜的晚上我会品上一杯，但决不会多。法国人说红酒是女孩子最好的美容饮品，适量地喝可以养颜活血。这也是我的医生告诉我的。
不时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也成了时髦女郎的最爱，如果你在夜晚路过形形色色的酒吧，你会看看很多身着名牌时装的宜人女子，优雅地坐在里面，细细地吮一口，露出迷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么多张爱玲或王家卫女子，在等着那些张爱玲或王家卫式的艳遇，期待的眼波从低垂的眼角扫过整间昏暗而浮动的酒吧。
我微笑地走过，仿佛看着晃若隔世的从前。
而现在的我，只在夜的角落里安静地小酌。
夜是孤独的，酒是孤独的，饮酒的人也是孤独的。
我的医生去了法国进修和交流，是我放他走的，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医生。
这一次不是心痛，只是一点点释然而清心的孤独，我现在已很能享受这种孤独了。
你听到那些声音了吗？
孤独的声音。
在寂夜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