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总会不断地改变我的生活态度及思考人生的角度。

   每一次旅行，都会存在不同的目的与意义，也都会发生不同的经历与际遇。法国的葡萄酒文化之旅，是我的一种旅行方式。这种深度、细致、长期的旅居生活，让我能更接近、更全面地了解事物的本身，也让我多一层角度去理解人生。

   不知何故，在巴黎的夜里常常会做梦。梦里，我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里穿梭。梦境总是不断地变换，我时而在海边眺望着辽阔的大海,时而在雪山上有一种强烈的下坠感,时而开着汽车紧张地注视晃过的一个个路牌,时而又很茫然地站在繁忙都市的十字路口。每当醒来时,总会去回忆梦乡里的片断，那些场景多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或看见过的事物,但有一些场景却找不到任何出处。

    我躺在床上，仰望着屋顶的天窗，把那些梦境都抛在脑后，然后开始思考真实的自己身在何处，波尔多?艾克斯的葡萄园?还是地中海的沿岸?也许是幻想着给自己选择一个地方，但答案只有一个：巴黎。

    我曾经把自己的梦境和想法告诉过一些在路上的旅行者，因为他们与我有着相同的生活方式、长期旅行经历。其中某些人,竟然与我有过相似的梦境和想法。每天早晨，当我们醒来时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自己还停留在前一个城市，其实已经走到了一个新的城市。如同高更的一幅画作里写道：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

    很奇妙的是，有时我经过一个陌生的城镇，站在一条街道的十字路口，却很惊讶地发现那正是以前梦乡里的场景。眼前的建筑物外观、街道和路牌的颜色， 都与梦境里的场景非常相似。在梦境里，我曾经到过“未来”。这也是为何有些场景，我当时醒来找不到任何出处的原因。

   东方已现拂晓，天边泛起了浅黄。从梦中醒来，我感觉到自己的疲倦。每天清晨的慢跑，能让我渐渐地从这种疲倦的精神中解脱出来。我轻轻地关上公寓的大门，一位散步的老人从身旁越过， 飘来一声：“Bonjour!”(你好!)，我回应了一声。

    在山里，我喜欢徒步。在都市里，我喜欢慢跑。徒步与慢跑，都需要良好的耐性。这时，梦境里的心情会慢慢平静下来，思想也会逐渐沉淀，能把许多过往的事物想个透彻， 甚至把一些微妙的情感加以升华。我喜欢清晨的慢跑，在无人的街道小巷里掠过，享受着一个城市最静寂的时刻。只有这个时刻，慢跑在巴黎古老的街道，才能感觉自己属于巴黎， 巴黎也属于我。

    同其他普通的巴黎人一样，地铁是我主要的交通工具。

    欣赏地铁里的现场乐队表演颇有乐趣，大多数乐队都发行自己的音乐光碟，有些街头艺术家还持有“地铁表演证”，我时常投入几枚欧元硬币以鼓励他们的创作。巴黎的地下铁展示着全法国最前卫、性感的广告画，许多广告画的创意理念十分新颖，让人回味无穷。

    巴黎的地铁里没有空调，上下班时刻显得有些拥挤。在车厢里，我喜欢随着摇晃的节律读一本书或听音乐，盯着黑暗的隧道里闪过的一道道光影发呆，聆听金属门被拉开的声音，再看着它们统一被关上。

    这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地下铁，可以把我带到巴黎任何角落。

    我喜欢卢浮宫，那里是一个欣赏历史的地方。每次进入卢浮宫的美术馆，都会在里面呆上一整天的时间。卢浮宫的三个美术馆里收藏的艺术品达四十万件，从古代埃及、希腊、埃特鲁里亚、罗马的艺术品，到东方各国的艺术品，还有从中世纪到现代的雕塑作品。参观美术馆时，我会保留一张馆内的地图以便认清方向，但不会使用它去寻找某一件艺术品来单独欣赏。如果欣赏者有足够的时间，卢浮宫里的艺术品都是值得一件件去欣赏、去读识石碑上的历史记载。

    每一次拜访卢浮宫都是晴朗的天气，从室内各处的玻璃金字塔顶仰望天空，现出一模一样的蓝天白云景致。明亮、宽敞的美术馆内，有足够的空间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欣赏那些雕刻和绘画作品。我常在墙角、楼梯或走廊，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憩息。一面观赏，一面沉思，思索那些艺术品所表达的意境和创作者的内心思想。有时我也会站在高处的平台，去观察那些写生的美术学生，他们将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去临摹一件艺术品，完成之后再转至下一件艺术品。

    美术馆里的某些角落，从室内的玻璃门窗，清晰可见巴黎的街道、行人景观，这种现代场景与古老艺术品之间的视觉转换，如同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之间游荡。那些靠近窗边的雕刻人像，被室外投射入的光线增强了原有的立体感，它们也似乎正在观察窗外的巴黎景象，思索着这时代的变迁。

    卢浮宫外，总能看见一些超现代、古怪的四轮摩托车或是设计时尚的迷你小汽车，它们与这座雄伟的历史建筑物背景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在广场上，还有人们驾驶着前卫的代步电动车(The Segway Human Transporter)参观广场四周的建筑物。让人亲受巴黎的可爱之处，这座可以包容不同时代产物的城市。

    每天黄昏，当卢浮宫闭馆以后，喷泉广场上就会闲坐着许多余兴未了的游客。有些人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有些人则坐在水池旁边，这时候人们将欣赏到美丽的自然风景——卢浮宫的日落。夕阳在池里的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它慢慢地映入玻璃金字塔内，一格一格玻璃向下移动，在夜幕降临以前，它悄然沉入地下的卢浮宫里面。

    我喜欢香榭丽舍大街，那里是一个欣赏时尚的地方。在那条大街，我偶尔会逛一逛商店，大部分时候找一家咖啡馆坐一个下午，用最慢的速度品一杯咖啡、欣赏过往的行人风景。或者在路边的石阶上闲坐几小时，端着一只长焦镜头的相机，捕捉一个个有趣的人物画面。

    许多人都以为香榭丽舍大街是一个现代的时装舞台，过往行人衣着华丽、新潮。其实，在现代巴黎的街头，无论是巴黎人或各国游客，更倾向于休闲服饰的打扮。换言之，更多的人选择作为欣赏者。行色匆匆的人们手上挂满了购物纸袋，从一家商店赶往另一家商店。露天的咖啡馆里很少能找到空位，大街上遍布着读书、听音乐的年轻人和聚集在一起看报纸、闲聊的老年人。偶见，颇有贵族气质的绅士淑女手挽手地漫步街头。

  　大街上常常会看到巴黎年轻人饰演的一幕幕喜剧、闹剧，主角往往是一对情侣，周边还有他们的朋友做配角。喜剧和闹剧多是在咖啡座前上演，慢慢聚集着逛街的行人加入观赏。还有穿着婚纱的新娘与伴娘们，在新婚前夜也不错过这最后的疯狂，她们的出现形成了香榭丽舍大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这条世界著名的时尚大道，有一种场景具有永恒的魅力，它就是——香榭丽舍之吻。在咖啡馆、商店前或在车辆穿梭的马路中央，处处可见情侣们陶醉在这香榭丽舍之吻中，吸引了周围一片羡慕的眼神。

    在巴士底广场，我曾经看见过另外一种表达相爱的方式。在歌剧院的楼梯上，一位男子突然站起来高唱情歌、翩翩起舞，他有一口漂亮的男高音，让人感动的并不是这悦耳的歌声，而是男子的女友也大胆地站起来，随着他一起高歌。周围的人们并没有鼓掌，大家享受这优美的男女声合唱，空气里滋生着一种缄默，还有一股温暖在心间流动，我们都陶醉在这种温暖的缄默之中。

    我喜爱巴黎圣母院，那里是一个让人思索的地方。在圣母院前的广场，我常坐在群鸽围绕的长椅上，给鸽子喂面包碎片。抬头欣赏圣母院建筑上的玫瑰窗和雕刻作品，然后思索巴黎的文化与古老的历史。有时散走到河畔，观赏塞纳河风景与过往的游船。去圣母院对面的莎士比亚书店，在书堆里读书、掏书。去艺术品古董店里，寻找十六七世纪的航海地图和绘画作品。

  　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聚集着许多相爱的恋人，他们持久的拥抱与接吻着。在我眼中，香榭丽舍之吻带有时尚、浪漫的味道，而在圣母院的亲吻似乎更具有历史的意义。

  　有一晚黄昏，我在广场前散步，一对身着晚装的情侣从我身边轻轻掠过。女子犹如维纳斯女神般的高雅气质，披巾从脖子绕至手臂，飘扬在风中。男子一头金色卷发，垂落的红色丝质衬衫，露出宽阔的胸膛。这对与众不同的恋人穿着滑轮鞋，他们踏着一地金黄，牵着手儿向前飞驰。男子滑迈着花步，在爱人的前后环绕飞旋，他们轻柔地演绎着自己的爱情与幸福。

    刹那间，俩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滑步，紧贴着彼此的身体，相互深深地亲吻。在夕阳耀眼的光芒里，他俩的亲吻显得更缠绵、更绚烂，在古老沧桑的巴黎圣母院面前，他俩的亲吻显得更庄重、神圣，更有历史的韵味。

    那亲吻又让我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之间徘徊，想起法国诗人普列维尔的诗：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回忆的长镜头，将历史、人文、时间、空间都浓缩在一个永恒的法国之吻中，也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永恒美好的回忆。地球是唯一的，巴黎也是。

    留在巴黎的日子，即是回忆的日子。回忆也许不能接近完整，但它留在心中的印迹却是最原始、最朦胧的。坐在拐角的咖啡桌前，这些回忆总是随着一杯杯浓缩咖啡的香气散发在一阵阵秋风之中。我拾起脚下的一片落叶，把它埋藏在我的日记本里。

    终点，仍然是在巴黎。

——此文原载于《酒典》20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