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被译作佛罗伦萨的城市过去一直被译成翡冷翠,音虽不准却十分诗意仿佛是诗人徐志摩首译的,所以一些老人及受三十年代文学影响的较深的人仍愿意袭用旧译,黄永玉先生也总是翡冷翠长翡冷翠短的。
翡冷翠是意大利一个美丽的城市,整齐的街道,歌特式的尖顶建筑及建筑上的一组组雕塑带蓬子的马车,架在河水中的山桥,广场上群集的鸽子,街头的画家,买烟斗的山铺水池里的喷泉大街上自由自在的青年男女和推童车的母亲......一切都十分艺术,十分平和。
黄永玉很小的时候,就从妈妈的嘴里知道了画《最后的晚餐》的画家叫达芬。奇,达芬奇的旧居,一个伟大的画家却只住着非常简陋的房子,简陋得如同中国七十年代生产队的仓库,看来伟大的画家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伟大。也并不是什么都伟大。第一次到翡冷翠时,黄永玉有着所有外国游客的心情,他虽然住在女儿那里,但女儿也是租的房子,女儿非常忙碌,既要工作,又要读书,女婿也一样,租房子的感觉只能是一种做客的心态,怎么也“主人”不起来。
1970年,黄永玉再次到意大利去,自己租房子,住了七个月。
第三次到翡冷翠去的时候,他们已在芬奇镇买下了一幢楼。芬奇镇是达。芬奇出生地,离翡冷翠四十公里半个小时的车程。
对于自己的新居,黄永玉充满了热爱。他写道:我们的”无数山楼“在芬奇镇的圣塔玛托山上。阳台上能望见山下两里外的芬奇的故居,据说,天气好,能望得见比萨的海。
圣塔到托山,跟圣塔露西亚山遥遥相对,我们的橄榄林、果树杂木林和葡萄园以山谷底的一道清泉涧为界。
偶尔听到猎人在我们山谷下的林子里吹响号角。
早上,太阳从圣塔露西亚升起,照满我们的窗户,黄昏,太阳再回转身来照着圣塔露西亚山。
“无数山楼”原是一中世纪的老屋,八十多年前,在屋内地底掘出一些石器,陶器及手抄本文物,现保存在芬奇博物馆内。
经过一年半的修葺,算是差堪居住了。
我们每年收获一些橄榄油,葡萄酒,四季也能摘点樱桃,梨,桃,李,无花果,板栗,核桃,石榴之类的水果和干果。
一年中,我们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在这里。
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感觉不一样了。因为黄昏的时候,可以披身夕阳踏进自己的家门。
他和意大利人民有了深入一步的交往。
山边上人家的女人也来在他们的果园里和他们一起摘樱桃。
偶然有闷慌的时候,他就跑到林子里,将两掌合并揍在嘴边学几声鸟叫。在黄花铺满的草地上,他还和当地农民们一起烤全羊,吃饼子,完全像在故乡的河滩上一样。
……
为了凝聚这一时期的感受,他画了一幅二平方米左右的风景画。画的中心是他的有浅黄色外表的房子,房子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低矮一些的果木林,还有几处高高地探头向着天空的深绿的乔木以及散落的房舍。
画幅的上部,蓝天上有一朵很大的白云,以白云为底子画了一个长翅膀的达。芬奇的全身像。
有一天,他坐在一帘关了的卷闸门前画对街的一角风景,刚画不久,来了一个人,绕过他的身边,哗啦啦将卷闸门打开。
这时,黄永玉才知道坐在了人家的店门口,于是连声说:“真对不起,对不起。”
店主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热情地说:“没关系,你就坐在这里画吧。”
黄永玉从打开的门往里一看,全是一屋子的钟表,各式各样的钟表群里,竟然有一只表上绘着毛主席挥手半身像的手表!
原来这是一个修表匠。
表匠进到屋里就端了一杯水出来,请黄永玉喝水。
客气完了,表匠便走到他用玻璃罩砌就的围城里专心地修起表来。
第二天,黄永玉又来到钟表店门口画画,他们开始用双方都懂的一点简单的英语交谈。
临走时,黄永玉说请他吃饭。
钟表匠吓了一跳,因为意大利人不习惯在不熟悉的人家里吃饭,但表匠终于还是接受了邀请。
过几天,表匠手捧一束玫瑰花如约到黄永玉家里做客,便问道:“我还可以多吃一点吗?”
“可以,吃一碟都可以的……”
吃饭中间,表匠起身打了一个电话给家人报告说:“没事,饭菜很好吃。”
这个意大利人完全接受了一个东方人给予他的友情。
这以后,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黄永玉牢牢地记住了这位朋友的名字:多民明哥.卢索。
后来,黄永玉要离开翡冷翠了,给多民明哥送了一幅画,表匠给黄永玉送了一本书:《翡冷翠最优秀的五十双手》。
书里介绍了这个城里的五十位艺人,包括修皮具匠人,石雕匠人,木雕匠人,多民明哥。
卢索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他是翡冷翠唯一上了这本书的钟表匠人。
一天一天的生活,黄永玉逐渐走进了翡冷翠的深处。加上当时的一双儿女都在这里留学,他真正喜欢上了意大利。甚至看世界杯足球赛,他都站在意大利足球队一边。当然,在这背后,全部的意大利的文学艺术是一个最重要的法码。
然而,艺术家不是能轻易满足得了的。
他不懂意大利文,光靠手势和几句简短的英语,远远满足不了交流的需要。
他那些数十昕相交很深的朋友,毕竟不在眼前。
邻居们不了解他,有人问:“那个老头子是谁?”回答是:“雕塑家黄黑妮的爸。”黄永玉得靠女儿来衬托。
圣塔玛托的美丽盖不住深心里的寂寞。
艺术家敏锐的感知时时在醒着。
他想起香港,那里适合画画,图书馆有大量的画册可供欣赏;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不会随便来打扰。
他想起凤凰,凤凰的山水画物,全部感情的享受,和家乡父老吃饭,谈天,谈笑话的那种欢乐.....
在意大利,绘画成为不了他主要的工作。不知是什么原因,许多辛酸的感情的情调都一齐涌来心头。几十年没想到的事一下子都记起了。头脑那样集中,思维那样活跃。
在二楼窗户前的一张写字台边,他开始了长篇的写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