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散落的葡萄

2006-05-20 11:53 来源 : 且听风吟 作者 : 

  一粒葡萄从葡萄串上散落下来,滑落在地,我俯身拾起,搁到手心,葡萄像个圆球在我的手心里滑动,那翠滴滴的透明,让你想起什么玛瑙翡翠来,是很瞬间的事。葡萄从葡萄串蒂落的那刻起,生命就有了忧郁,此时我的手像个世界在无边的扩张,只要我五指轻合,一粒葡萄的状物即刻消失,化为几滴带着糖分的水滴,在手心蔓延,手心的距离到达葡萄球心的距离,我用想象来衡量,就是我从童年到成年的历程。

  立足于一片土地,总想寻一株植物来依恋,比如大漠里的一株红柳,昭示着一阵风的来和去,凹地的一棵水草,会有一群鱼儿来嬉戏,一块湿地,一群马儿羊儿在竞相追逐,而后父辈们的理想攀援在一根葡萄藤上生存。

  一粒汗珠的模样和一粒葡萄相似。在我揣摩汗珠摔碎的过程中,连接身体的关节在一截一截拉长,所有的细节也在一程一程的记述。

  父辈们是一辈子没能翻到黄土地的那面;

  父辈们的双手没能抬过双肩,做个捧着月亮的姿势,永远是躬着身子前行;

  父辈们的高傲没能超过离他最近的那棵葡萄藤梢;

  但,父辈的高傲却在永远——

  葡萄原产于加斯比海域、小亚细亚。葡萄的种植是从这里开始向东西方传播。从高卢到意大利,再到蔓延整个欧洲;在美洲新大陆,葡萄是由最早的殖民者传入,而后深入到美国东部各州。后来,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化文明带入中亚,从此种植葡萄、酿葡萄酒和酒神崇拜,开始在粟特人中流传。在中国,葡萄是由张骞在公元前138年从波斯引来,后来经丝绸之路把这个绿色的使者引向了不毛之地的戈壁。

  当一种植物带着一种侵略的痕迹进入一片土地,这片土地顿时会让长出些贵族的气息来。

  葡萄的高贵与生具来,父辈的高贵与葡萄同在。

  一粒葡萄的蒂生,源于一棵葡萄树;一颗葡萄树在时间的河里穿梭,经历着拔节的疼痛,而后在时间里受孕,成长,分娩,一粒葡萄最终在人们手里晶莹;一棵葡萄树的蒂生,它和土地间总有一些隐情,比如春阳的娇慎,夏雨的多情,秋风的傲然,冬雪的纯净。一棵葡萄树以柔软的藤缠绕着自己的世界,站立在土地的废墟上舞蹈。徒象我赤着娇嫩的小脚走在母亲洁白的胸膛,而后双手捧住母亲那娇白面容里的微笑,微笑里还有流淌不尽的童话。

  母亲那单一的思维里怎么会有着这么多的神灵呢?我望着窗外那株不断攀援的葡萄藤回答。

  我仿佛看到当年丰收女神阿尔多克修袒着风韵的胸,头饰着圆光,颈戴缨络,手持盛满的葡萄丰饶角在象世人展示时的甜美的高贵。葡萄曾有神的旨意,葡萄曾有霸气的侵占,葡萄曾有一种母性的轻柔。

  今晚我从一粒葡萄途经一棵藤蔓绕进一个丰盈的世界。

  弟弟在葡萄成熟的季节,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兜里的火车票发出隆隆的声音,从火焰山脚下到清秀的庐山,一路的风尘全夹进那张嫣红的通知书里,母亲粗糙的手纹,父亲浑浊的目光,还有我藏在心底无限向往和期盼的窃喜;想象那些曾经藏于青春岁月的酸酸涩涩,即如那串五月正在积聚糖份的酸葡萄。

  一个棕色桑皮纸的信封里,是用还亮着露珠的葡萄串儿换来的学费,带着母亲的体香,陪着弟弟到远方的远。

  2.

  葡萄的赐予,让我成为秋天最为灵性的孩子,在大地上奔跑和停留。让生命为爱而歌唱,让忧伤为爱而祈祷,让爱情和土地一起生长,让幸福如丝绸般的软绵而又高贵着,于是不禁把自己浸入一杯琥珀色的沉淀里。

  我试图从诗经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里找出一根葡萄藤蔓的源渊来,而却醉倒在“葡萄酒的太阳,已经把酒杯染红;快把睡神从眼中驱走,才好饱尝这醉人的美景”歌唱的美句中(伊朗诗人哈菲兹的《拜酒歌》),“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和普罗旺斯夜莺的歌唱。”(余光中《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我强硬的拉上父辈们卑微的自尊,要他们合着一株葡萄的高贵而傲然起来。

  当我谦卑的从村庄那条土路走出来,掸掉母亲给我缝制的那件花布衫缝里的尘土,安然地住进钢筋与水泥组合的楼房里,才找到这样的诗句,而此时我不在需要有关高贵的鼓励,我只需要怎样才能务实,不虚妄生命的活着。

  年方28的我,在乡下一所中学任教,每天单身而行,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无动于衷,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经常不经意的领来一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城里人在家里闲聊,然后不时的夸夸我如何乖巧如何好学,我知道这是在给我相亲,然而,最终的结局母亲丧气几乎在责怪自己,为什么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农村。母亲恨恨地说:死丫头,生在土窝里的人还傲气!我十分庄重的截掉母亲的一根白发,仔细的观察,那银白的白,迎着迎着太阳闪闪发亮,我说我喜欢这片让你乌发变成白发的土地,还有那快变成白发的黑发呈酒红色。母亲说:傻丫头,城里多好。而后,拿出她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本地产的葡萄酒,城里酒吧都流行这个呢。说着眼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知道她是在为我的年轻向往着。

  最终,在城里的那条坚硬的柏油马路上被一个原本陌生的人牵了手,而后,要我嫁给他。我们在演绎一个真情故事:一个嗜爱葡萄的国王与一个失宠的妃子,国王将葡萄贮存起来却遗忘了,失宠的妃子欲寻短见,误将发酵的葡萄汁当毒药喝下,而后愈发美艳动人,妃子再度受宠,葡萄酒也因此产生并广泛流传,受到人们的喜爱。我就是那个曾经失宠的妃子?第一次让自己的年轻在一个故事里高贵着。一身戎装的他几乎醉迷于那酒红的液体,葡萄酒曾经是社会贵族名流才有资格与能力品尝的琼浆玉液,而在西部火焰山的脚下,也曾弥漫着琥珀的沉香。

  于是至今我未进过酒吧,在那彩色的灯影下,品读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我怕在那里看到母亲那双期盼的眼睛。

  3.

  一粒葡萄的膨胀到消亡的疼痛,用心灵触摸到村庄的那条路的心脏而感受着。

  几根桑木高高搭起了一个白色的帐篷,白色的纸花,白色的纸花叶,迎着风儿高高的飘扬,一栋彩色的纸楼房,彩色的纸衣、纸人,堆放在一口黑红色的棺木前,一盏长明灯的灯火忽明忽暗,左右摇摆不定,一个用瓷罐或瓷盆专制的孝子盆里不停的燃烧着形状不一的纸钱,火盆里放着一截正在燃烧的葡萄棍,青烟袅袅,飘荡在整个灵堂之上,整个村庄也在瞬间的轻飘起来。

  孩童们新奇的看着,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忙着跑里跑外,帮着主家操办后事,几乎没时间被这样的场面感染,最伤感的是那些老年人,尽管所有的悲喜在他们的脸上已经回归统一,但这时候,他们也不禁自言自语的说:“怎么就走了呢?这个老东西,比我还小几岁呢,我们是乘着一列火车来到新疆的,说好的要还要回去的,现在你竟然躺着不走了!唉—”······

  想那年,若不是你执意的要载上一株葡萄试试,这片葡萄园可能还是风沙一片的戈壁,你光着膀子和兄弟们挑水浇地,吃进了多少沙子和泥土,眼看一株株葡萄长成,而后下我们才下决心留下的······

  那口棺木里盛装的着许多老人这样清晰的记忆。而后另一个老者召唤着,说:快来到这面教这些年轻人怎么行礼······只有这时老人们才能搬出那些藏于记忆里的礼俗,谁该戴孝帽,谁该批孝衣,谁家的小孩子第一个从出棺的前穿过,将来定能有大出息,人的生命来时的躁动和走得的时候的安静,这多像一粒葡萄滑落的过程。

  这样的场面我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每次我都是远远的逃遁,不是我害怕悲伤,而是我无法接受一个人在一个世界里冥灭后,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太多的记忆和留恋,在他们眼睛闭上的刹那,整个世界就转身在身后,而我的记忆总是不断前行,我总是不断的重温着这位大叔曾经亲切的摸过我的头,和蔼的给我讲着和我的父母从江南水乡到大漠戈壁来时的豪情和壮烈,还有曾经把我从水沟里捞出那位大婶,那双粗糙的大手竟然是我生命的一次归依,而他们就是这样先后躺下,而后再飞翔着。他们都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友人,而我却在深深的怀念和思恋着。和我身后这片绿色的葡萄园有关吗?

  是的,他们早已把自己生命的养分,以汗水的形式传送给了这片葡萄地,葡萄地养育村庄,村庄又养育着我,我的怀念本来就该如此的真切。我的留恋要高于我心中所有的记忆。

  已逝的大叔大婶已经走远,他们搭救灵堂的那条土路还在,那些不断在更新的葡萄老藤已经伐了几茬,而他们的根系却早已盘根错节的连成了一体,我只是根系上一粒不断膨胀的葡萄,贪婪的汲取着来自泥土和村庄的点滴,那来自生命本身的水份和糖份不断充盈我干瘪的灵魂。

  在某个夜晚,不善酒的我,竟然没挡住这琥珀色的诱惑,自斟自酌两杯红酒下肚,头微微的眩晕,漫过城市的楼顶,我的思绪径直的走上着村庄那条土路,直到那块浸注父辈们无限自尊和自卑的葡萄地······

(原文作者不详,中国葡萄酒资讯网向本文作者表示感谢,欢迎读者提供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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