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葡萄酒酒对吴宏一(Joey)来说,就不能算是件事儿,更不用说是件高雅的事。"应该说是一种生活,"吴宏一反复、毫不做作地对我强调着。我半靠在君悦酒店的东方亮酒吧高高的吧椅上,边嚼着杯子里的冰,边反复咀嚼着这句听起来颇为深奥的话,努力把它的深意和眼前这位衣冠楚楚、动作规范的年轻餐饮总监联系在一起。]
"每次路过我们酒店后面的一个胡同,都能看见一个卖羊肉串的大叔在拼命扇火,边上总围着三两个人,一手握着烤串儿,一手攥着一瓶啤酒,美滋滋的样子,酒不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吗?"好心的Joey还在点化我。我却忿忿:街头黑瓶子里装的廉价啤酒,同高贵、优雅的葡萄酒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其实,这位瑞士酒店学校出身,被同事们奉为葡萄酒专家的年轻绅士,得到的第一杯酒也并不是在水晶酒杯里闪耀迷人光泽的葡萄酒。
"乡下人"吴宏一出生在台北市郊区,一个叫新店镇眷村的小乡村里,相对于祖籍在福建的台湾本地人来说,他是典型的外省人。父亲的外省人朋友里,有山东人、河南人、江苏人、贵州人......当这些人聚到一起,头等大事就是要喝酒,当然桌上的饭菜也很丰盛,像那些烙饼、打卤面、韭菜合子,都是台湾本地人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却是宏一30年后来到北京,看着最亲切的美食。那时,父亲拿来招待客人的酒都是高粱酒、台湾白酒一类的烈酒,宏一有生以来品尝到的第一口酒,便是三岁时,一个很"坏"的叔叔从这桌上拿下来,骗他喝下去的一小杯白酒。酒很辣、很苦,呛得小宏一眼泪汪汪,那痛苦的滋味,他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12岁那年,宏一和全家搬到德国城市慕尼黑,最大的惊喜是第一次看到了下雪的样子,白雪覆盖下的慕尼黑街道和住宅,庄严、神秘,令宏一觉得自己是乘着阿拉丁的神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接下来5年的异国生活,最令宏一感叹的,是德国人的"嗜酒",啤酒在德国人的生活里,比水还重要,是真正的酒不离口。早上一般是一杯淡啤酒,搭配早餐;白天的工作间隙,还要来一杯无酒精啤酒提神;晚上则是在酒吧里用黑啤酒把自己灌醉,很过瘾地为自己的一天来个奋力收场。即使是在凌晨4点寒冷的机场候机厅,也能看到德国人大口大口,往自己冰凉的胃里灌进充满气泡的啤酒,那场面让宏一想到了"梁山好汉"。
再以后,回台湾服完兵役的宏一,来到南非。从小在一片稻田里长大的孩子,享受惯了山野、田园里的无拘无束,再好的城市,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更精致的笼子,而南非开阔的大地、碧蓝的天空让宏一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决定在这里定居。于是,他很快在这里找到了一份电脑公司的工作。
周末,他和同事一起开车去南部沿海地,第一次看到了建在临海山上的葡萄园,朋友告诉他,这里的葡萄由于整日享受着海风、阳光的抚爱,结出的果子异常饱满,酿出的葡萄酒里也带有湿湿的海的味道呢。于是,他决定要去一个真正的酒庄见识一下。
在一个自绘的酒庄标志的指引下,宏一的车拐进了一个园子,这是一个出售自酿酒的酒庄,一进园子,门口的大黑木桌上,一桌子大大小小的酒瓶子,瓶壁很厚,颜色也黑黢黢的,拿起来才听到里面晃动着液体的声音,应该是葡萄酒吧。好玩的是,每个瓶子上都用粗黑色的笔写着这瓶酒的来历:哪一年的酒,是什么葡萄种类,当时的气候如何......,瓶上的字迹并不工整,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就像小孩子的涂鸦,吴宏一却读得兴致盎然,他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酒,每一瓶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故事,引人遐想。
这时,一个臂粗背阔但面色和善的黑人老人,兴冲冲走上前,他拿出一瓶酒,在桌上放稳,加倍小心地要把酒瓶打开,宏一发现老人看着葡萄酒时的眼神异常温柔,就像看自己的孩子,在打开酒瓶的瞬间,如同把自己的孩子抱出来,酒香四下溢出,那混合海风和泥土气息的味道,令宏一感动莫名,不知是因这酒,还是这位满脸虔诚的老农。
晚餐是在黑人老农家里吃的,他家的酒出得不算多,而且价钱低廉,十瓶的价钱才抵得上超市里一瓶的价,而且在南非,由于受经济制裁,大量好酒不许出口,只能在国内贱价出售,因此,老农的生活并不富裕。晚饭的餐桌也谈不上丰盛,只是些土豆、南瓜一类的自种蔬菜,而老农拿出的三四瓶不同年份的红酒,立刻让餐桌添了光彩,让这个简陋的小屋显出点不凡的气质。"这是我孙子出生那年,我酿的一箱酒中的一瓶,那一整箱酒都是为了纪念他的诞生,等到他结婚那天,再拿出来送给他吧。"老农脸上依然是无比幸福的皱纹。宏一端起酒瓶细看,这个故事已经写到酒瓶的商标上了,还有一段特别注着:"那年阳光特别好,雨水很少,也没有大雾......"
离开酒庄,已是夜幕浓浓,伴着一路扬起的红土,汽车一路颠簸驶离酒庄......吴宏一望着车窗外昏暗、连绵的葡萄田,眼前浮现得尽是那个黑人老农开启酒瓶时虔诚、热忱的脸。
虽然他们一家每日辛苦在庄园里劳作,晨起,夜归,而收入少的只够一家粗茶淡饭的糊口,可老农并不计较,只要打开珍藏红酒,所有快乐便都释放出来,所有的辛苦此刻都得到了补偿。"而自己呢?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在哪怕一瞬间忘记一切,陶醉其中!"吴宏一在记忆库里搜寻起来,可是,没有!他多么羡慕那个满身尘土、满脸沧桑的黑人老头啊,至少,他拥有那个忘乎所以的瞬间。
没多久,拿着一摞厚厚的瑞士酒店学校的资料,吴宏一坐上了南非飞往瑞士的飞机,关于红酒,他还想知道更多,或许,那里还藏着一片吴宏一心中的葡萄园。
和葡萄园最初的际会,再加上学校里系统、专业的葡萄酒课程,让宏一对葡萄酒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兴趣。几乎每个假日,在同学们相约去附近的滑雪场游乐时,他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上开往郊区的火车,去附近的葡萄酒庄园,他觉得,如果可以一个人在挂满葡萄藤的斜坡上走走,踩踩松软的泥土,晒晒太阳,就很满足,很享受了。
最奇妙的是,在瑞士上学的第二年,由于春暖雪化,宏一发现离学校窗口不远处,竟有一片发着嫩芽的葡萄园。冬天那里只是一块枯地,偶尔还看见两个工人在上面整理着什么,没想到那竟是一块蓄势待发的土壤,春天一来,立刻显示出勃勃生机,只十几天的功夫,小嫩芽开始爬藤、开花,再过上些日子,宏一的窗外便是一片鸟鸣蜂飞了。
他又想起那个老酒农说过,"每瓶酒都是有生命的。"可不是,它们也都是从破雪发芽开始,一天天经历着时光的历练,最终成为一瓶瓶承载着人们心血、热情的葡萄酒。而每瓶酒又都不相同,即使是同一块地里长出来的,同一年份酿成的酒,味道、香气都不一样,就像小时候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一个村里的伙伴们,成年后,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过后的几年,吴宏一脑子里整天入了魔一般,想着这些关于葡萄酒奇奇怪怪的变化,他想要游历世界五大酒庄,尝遍天下所有美酒,成为"葡萄酒第一人"。自己那些年打工挣的钱,也几乎全都用来品尝那些没有试过的葡萄酒了。然而世上的好酒实在太多,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女人,尝也尝不遍,而且它们还会在酒窖一天天长大,你也很难把握住每个阶段的美。一度,这千变万化的酒让吴宏一都有点发狂了,甚至开始有些恨它们--世上的美酒如天上的浮云,虽然美,却无常态。
如今的吴宏一已经不再"想入非非"了,"遇到的就是你的,不必强求。"在他北京住宅的储藏室里,经常放着一整箱同一种葡萄酒,一种自己喜欢、能令自己愉悦的酒,已经不像以前,相同的酒不会买上两瓶,"喝酒和交朋友一样,还是随缘好。
东方君悦餐饮总监,是吴宏一渴望已久的职位,他终于可以把葡萄酒变成自己的职业,可以日日沉浸其中,就像那个南非的快乐老农。
培训餐饮部员工鉴赏葡萄酒,是吴宏一的工作之一。如同预料之中,最初,他的员工对葡萄酒一无所知,第一次品尝一些不常见的酒,那表情就像他3岁的时候,被大人骗着尝第一口白酒的情形,满脸的痛苦和委屈。吴宏一佯作不见,还一副考官的样子:"你们在这酒里品出什么味了?"有人想起书上看过的相关描述,强咽下口里的液体,朗朗然道:"好像能喝出木片的香味,还有点香草的味道,一点橡胶味,一点夏季熏衣草的香......"
吴宏一皱皱眉,他并不认为这个完全中国背景的员工真能品出这些中国土地上所没有的植物的味道。"你见过熏衣草吗?你亲自闻过香草的气息吗?"对方语塞。"你尽说些很少有人了解的东西,客人岂不是要被你唬住吗?"
他开始给在座的"弟兄们"说起了自己品酒的经验:"我曾经喝过一款酒,叫Caberner Sauvignon,味道非常独特,但又很熟悉,像从很远的过去飘来的记忆的味道。终于,我记起了那梦一般的味道--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去附近的一个砖窑玩,当然还有很多小玩伴,突然下起暴雨,还伴着电闪雷鸣,很多小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陆陆续续的,我们这些孩子的哥哥姐姐来砖厂找我们回家,那个晦暗、呛人的房子里一片混乱。而我,并不想那么早被找到,就躲在一列垒得高高的砖后面,猫着腰蹲在地上,这时,从砖块里传出一股很潮湿的味道,那是雨淋过砖以后,散发出的气味,或许还混有不远处稻田的草香,也许还有我们这些孩子的味道,总之,它是我没有闻过的气味,我躲在砖后,静静的呆在这气味中,呆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发现这款酒,记忆中的味道又跳出来了,如此清晰。"
"你们可以这样描述葡萄酒的香味吗?他们就活在你的生活里,记忆里。"
在他的启发下,刚才发言的员工又尝了一口酒,苦着脸不情愿地说:"其实,老大,这酒闻着真像我姥姥身上的老人味儿。"
餐饮部办公室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有人说,他喝出一款酒,像他在地安门买的糖炒栗子的味道,有人说,她喝出了小时候吃的大白兔牛奶糖的奶香气......
年轻的吴宏一早早就发现,只有联想到和自己有关系的味道,才是最引人遐想的,也是最容易记住的。
在酒店里,吴宏一还担任为客人选酒的职责。通常,在欧洲的高档餐厅,都有专门的侍酒师为客人专门选酒,这是一件专业性很强的事。选酒涉及的因素很多,既要与桌上的菜搭配好,又要兼顾客人的口味、性格,还要顾及到餐桌上的气氛。
这是一份游离于科学和艺术之间的差事,好的侍酒师既要有十分严谨的科学精神,还要是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创造者。"酒的味道一定不能盖过菜的味道。"吴宏一说这话时,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仿佛是在讨论一个化学反应的催化剂,要严格规定它的反应条件。
除此以外,他可以非常自如地在葡萄酒的天地里尽情发挥。比如,如果客人想吃红肉,但不想喝红酒,Joey一定可以找出一款最合适的白葡萄酒来搭配客人想吃的牛肉。
年轻的情人来酒店用餐,Joey绝不会为他们准备barley-bree(威士忌)和vodka(伏特加),而会递给他们一杯同样年轻、鲜艳,单宁十足的红酒,带着一点点甜味和清新的果香味,让情人们伴着酒香尽情甜蜜。
心情不好的客人,Joey会非常殷勤地替她打开一瓶香槟,随着那"砰"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无数细小丰富的泡沫往瓶口涌,一直倒入杯里,仍有许多小泡沫充满活力地朝杯口涌窜,难怪会让人精神振奋;还有那略微有点冰爽的酒,是为烦躁的客人准备的,提醒你一定要冷静,别急躁。
当然,Joey还有更多的"怪招",却不再说下去,狡猾地留了一手,估计是怕我都学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