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的世界众生倾倒
2005-02-17 11:40 来源 : 中国酒 作者 : 张柠
最初的酒不是一种普通的物质,它是专门用于打通人神隔阂的液体。所以,对凡人而言,酒,就是一种“神赐”,但一定得跟神一起分享,不得偷饮。古印度有一种酒,叫“摩苏酒”。那是“梵天”的饮料,一般人不知其味,除了少数专门为神斟酒的祭师。《摩奴法典》规定,醉汉要受到前额刺字的惩罚,妇女酗酒被视如麻风病,可以休掉。中国的情况相对自由,“春社”和“秋社”等各种节日,就是专门为老百姓提供放纵、狂饮机会的日子。“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在“社神”的残羹剩饭面前,人人都可以酩酊大醉。“社日”尽管是一个祭祀的节日,但它依然是一个可以任意饮酒、带有狂欢色彩的节日。如今,人们在劳作之外的特殊日子或者反常时刻,都有可能会喝酒。特别是在节日和普天同庆的时刻,到处都酒气熏天,人们在尘世的小道上烂醉如泥,他们口吐白沫、瞳孔扩散,说着一些令人难解的言辞,魂魄借助于轻扬上升的酒气四处飘散。
喝酒的方式多种多样。人们在感恩的时候跟神或祖先一起喝,在喜乐的时候跟亲朋一起喝,在悲伤或怨恨的时候独自一人喝,在胆怯的时候跟勇士或无赖一起喝,在无助的时候跟权贵或贪官一起喝,在准备捕获的时候跟“猎物”一起喝。喝呀喝呀喝呀喝呀!拉伯雷笔下的高康大,从娘肚子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大喊大叫,仿佛喊出一句箴言。通过喝,酒的溶解性突然将各种坚硬无比的社会能量,溶解成气体和液体(匀质媒介),再平均分配到每一个体身上———喜乐者忧伤了、忧伤者高兴了、怯懦者勇敢了、勇敢者胆怯了、狡诈的天真了、天真的精明了、精明的犯傻了、沉默者唠叨了、坏蛋也露馅了……
酒既是水又是火,它是燃烧的水和流动的火。但酒不是燃油,因为酒能够溶解于血液,并转化为人的身体能量的一部分。酒这种奇异的、能够将水火不容的元素合而为一的物质,通过血液中的氧化反应,将物质变成了一种情绪或精神,也就是将感恩、崇敬、喜乐、悲伤、怨恨、胆怯、懦弱、警醒等各种人的异质状态,都转化为同一性———迷醉。迷醉,是一种绝对的自由状态,人们借此而嗅到了一丝大平等的气息。无论是谁(高贵者、卑贱者、勇敢的、怯懦的),只要他醉了,从俗世逻辑进入酒的逻辑,那就好了。
迷醉就是“酒的真理”的外显形态。这个真理中包含着两个重要的因素,一是原始唯物主义形式,二是矫正人性的界限。所谓的“原始唯物主义”,在这里是指酒作为“神赐饮料”的物质,在人的肉体中的分子反应,迷醉之后的话语自由、果敢行为、反常形态,都是乙醇分子作用的结果,而不是一种现代理性的计谋。所谓的“矫正人性的界限”,类似于化学中的中和反应。它既能使野蛮的自然状态中的人变得虔敬、自卑;也能使怯懦或虚无的社会状态中的现代人,在行为上变得积极有为和自信。通过这种物质性的矫正作用,人们在“迷醉”中趋向了同一。酒的物质转化为一种自由精神。酒徒们酒后吐真言,他们的大笑就像大哭,大哭就像大笑。他们用打击(灌醉)表示亲昵,用狎昵表示尊重,还将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着酒和呕吐物一起吐出来。
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同,迷醉的人都一样。酒的精神和酒的真理,之所以没有真正被人理解。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没有理解酒的物质或酒的精神的“悖谬性”。人们将酒这种既冰冷又火热、既流动又挥发、既是形而下又是形而上、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个人的又是集体的、既晕眩又清醒的东西,用二元论或决定论的思维割裂开来了。当庸俗唯物主义占了上风的时候,那种普天同庆、众人狂欢、体现自由和解放精神的集体饮酒,几乎完全沦为一种与名士或权贵的养生学相关的,与资产阶级的精明计算相关的,与密谋家的阴谋相关的,与小资产阶级的颓废和虚无相关的工具性行为。
真正的迷醉就是一种解放的独特形式。时间在这里中止了。波德莱尔和巴什拉尔反复强调了酒的回忆作用,并将酒的诗学意义突显出来。其实,回忆的目的并不在于获得时间,而是在于重整时间的线路,最终的目的是要达到丧失时间、摆脱束缚的效果。其实这种讨论是多余的,因为这种情形不属于迷醉,而是在迷醉的中途。酒的分子反应的唯物主义特性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巴赫金恰恰相反,他强调的是饮酒或醉酒与话语生成机制的关系,由此引出了话语自由和反权威的话题。其实这也是一个停留在迷醉中途的话题。真正的喝酒哪里是为了说话?它恰恰是为了不说,为了让舌头打卷儿,最终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确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真正的“迷醉”更自由的了。但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有“迷醉”的机会,我们有时不得不借助于“酒”和“佯醉”作为工具,将酒的原始唯物主义特征,转变成现代的酒的政治经济学和酒的诗学。其实,我们可以在平常的日子里讨论酒的政治经济学、酒的诗学、酒的养生学、酒的阴谋学。但在这一年一度的饮酒的节日,我们应该让酒归于酒,让迷醉进入真正的迷醉。没有真正的欢乐体验,我们怎么知道不欢乐的痛苦?让我们在苟延残喘中体会一次真正的迷醉和自由,也就是酒的真理中的真正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