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元旦一过就是期末考试,但是能放上几天假总还是好的。然而这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各班联欢。于是好端端的一个节日又凭空闹得紧张起来——因为要筹备节目。
不久组委可怜兮兮地找到我们,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说:“你看,咱们就这么几个节目,你们排一个小品吧!”我们吃了一惊,说这几乎不可能,因为第二天就是联欢了。可是组委说必须排,不然节目就太少了。我们就说试试看吧。
我们几个就在放学后留下来排了一个小品,别说,还挺像模像样的。小品中有一个酒鬼的形象,于是需要一个高脚杯作为道具,因为你不能指着一个端着茶缸的人告诉观众:他是个酒鬼。但是似乎谁家都没有这样不实用的东西,最后我想了想说好像我家有,找找看吧!
当我回到家时,我亲爱的母亲正穿梭于饭桌与厨房之间。我说:“妈!”她说:“嗯。”我又说:“妈,咱家有高脚杯吗?”我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因为人在忙于某件事时,对于别人的问话总是反映很迟钝。而我妈就经常处于这种状态,有时是忙于家务,更多的时候是陷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的种种资料与论文中。
果然,过了很久,我妈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说:“高脚杯?没有,咱家怎么会有高脚杯?”“不,有的,我记得。”我固执地说,“你不记得啦?有两个,你和我爸刚结婚那会儿买的,颈很细,很薄……”我妈停下了手中的活,思索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它们丢了吗?”我问。“不,没丢。”她说。她拖来一只凳子,从我家很高的柜子的最顶层抽出了一个盒子。
打开盖,两只高脚杯安静地躺在一起,似乎还会这样一直地躺下去。母亲轻轻拿出了一只,眼睛里竟然生出一种属于少女的柔情与惋惜来,我甚至看到她的眼角边上反射出一道水痕。但那水痕和眼神都是转瞬即逝的事情,我便疑心许是我看花了眼。
杯子的外面有一层发黄了的报纸,脆得一碰就会碎掉,我看得出是精心包上去的。我要把它揭掉,我妈没有同意,她说到了学校再揭,免得放在书包里磕磕碰碰的还没用上就先碎了。“你用的时候小心一点。”她看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仿佛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唉,这么薄,一定会碎的,它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不过好歹也得等你们用完了再碎呀,不然就更可惜了。”“不会碎的,妈。”我满有把握的说,“我一定会用得很小心的。”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仔细地将它放在了我的书包中,放了很久,像是最后的诀别。
很快,她又去忙别的了。我只是在心里笑,我这精干要强的母亲,何时变得竟会对一只杯子如此的儿女情长。
第二天的“联欢”搞得很顺利,教室布置的节日气氛多少弥补了节目的不足。我们的节目算是压轴,排得很靠后,因而便没有什么人看了。刚开始时的一点矜持已经无影无踪,多数人坐在底下渐渐边吃东西边聊得很欢,偶尔瞟一眼台上。于是我便后悔把高脚杯拿来,其实就算拿个茶缸来比划两下也无所谓。
不过还好,这个酒鬼是由萧璋来演,为此她还贴了两撇胡子。萧璋算是很稳重的人了,让她来演,我很放心。并且我们设计的这个酒鬼半疯半傻,拿酒杯时五指并用抓着杯颈,而不像一般人那样三只手指托着杯子,这样的拿法几乎不可能让杯子失手落下,除非她连人带杯一筋斗栽到地上碰破杯子。
然而最后杯子还是碎了,碎得很恰到好处,是在最后一幕用它的时候碎的。当时我已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了,我以为她又会继续在那个纸盒子里安静的躺下去了,但是它没有。萧璋最后一次举起它时也许有些激动,她背完一串台词……
之后将杯子像桌上一戳——可惜这一戳用力过猛了,它的颈居然断了,和底座分离了。这种碎法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杯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因为后面的结尾也不再需要它了。
这时,我方才有机会仔细地看这只高脚杯:它很优雅很美丽,从头到尾都很瘦,口很小,不像有些高脚背口和杯肚都会稍宽大些。因而它也更加地不实用,酒倒得稍少些,喝的时候鼻子就会碰到杯口。它有着极薄的壁和极纤细的颈,看上去亭亭玉立,而事实上却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我叹息不该拿柔弱的它来当道具,她的确经不起折腾,或许正是因为它不满于此,才会这样轻易地碎在璋的手中,当众碎了。
接着我便怀疑我妈是不是个巫婆,这当然不可能,不过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感。现在想起来她语气坚定的说这杯子一定会碎,倒像是在预言了。
班sir走过来说既然碎了,留着也没用了,快扔了吧,省得扎手。我没多想,便把碎杯一齐扔进了纸篓。然而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突然后悔了,即使是碎了,也应该带回去,因为它不是普通的杯子,它对于我妈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从一些片言只语中,我可以猜到这两只高脚杯的来历:
有一对年轻的夫妇,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家当。他们并不浪漫,因为浪漫是需要钱的,可他们并没有钱。
但是有一次,他们在一家店里看到了几只高脚杯,它们有着薄的壁,细的颈,看上去那么和谐,那么高雅。年轻的妻子被打动了,忽然浪漫起来,她说买两只回去吧,我们坐在一起用它喝酒,碰杯的时候叮当作响,那时多么美妙的事啊!丈夫也说是呀是呀,于是他们就把它们买了回去。
回到家,年轻的夫妇才发现他们干了一件不太聪明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酒而空有两只酒杯,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两只酒杯而去买酒。丈夫就说退回去吧,我们用不上;妻子没有让他退回去,她说留着吧,等到哪天我们有了红葡萄酒喝,他们就该派上用场了。于是她用报纸把它们包上,装进了一只盒子里,她坚信有一天他们会坐在桌边,一起用他们喝酒。
可惜,这一天一直没有来到。很快年轻的夫妇有了孩子,他们更没有钱去买酒喝了。他们要养家糊口,要照顾孩子,还要孝敬老人,他们没有闲钱也没有闲暇。每每想起那两只高脚杯,妻子总会有一些伤感。但是渐渐的,当年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已经学会了忍耐、承受和适应。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生活将她磨得粗糙,她不要精致;很多细节已经被磨去,比如浪漫。
现在,他们完全有钱去买酒喝了,但是他们早已没有了当年那本就不多的浪漫。有时别人也会送他们一瓶酒,但他们更愿意用普通的杯子喝,因为高脚杯太不实用,喝的时候不方便,洗的时候更不方便。
已是中年的妻子再没有用过那两只高脚杯,确切地说不应用“再”,因为根本就一次都没用过。她只是把这两只杯子收在了柜子的最顶层,因为她不太愿意想起它们,却也不太愿意刻意地忘记它们,她只想让它们这样安静地躺着,一直躺下去。
于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妻子真的把那两只高脚杯忘记得差不多了。确实,它还有很多该记的东西总也记不住呢。反复对着从前的伤痕感慨是没有意义的,她现在的姿态应该是抱着膀子,平静的回想过去,而不会再有叹息。也许这对夫妻这辈子都不会使用这两只高脚杯了,因为它们所代表的只是一时冲动的浪漫,而事实上他们都不是真正浪漫的人。
我把杯子的故事讲给萧璋听,她在歉疚的同时居然被感动了。她说她要是我妈,一定会把另外一只也打碎的。
我摇头,我说我妈是个精明的主妇,她不会为了一只碎杯而打碎另一只杯子,她还会继续让另一只杯子独自躺下去。我只是后悔把碎杯扔了,况且它碎得那么完整,只是断成了两截。
“妈,杯子碎了。”一踏进门槛,我就这样说。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顿了几秒钟,却只是说:“我就知道一定会碎的。”她又继续把洗好了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抖一抖,晾起来。有些微的水珠抖到我的脸上。我接着说:“妈,那杯子往桌上一辍,颈就断了。后来我一时糊涂给扔了,我特后悔没捡回来。”母亲却笑了,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我要那些碎片干什么?来帮妈把这裤子抻平!”
我惊异于母亲的平淡,难道那杯子对于她已真的不重要?天晓得。我感叹生活的打磨,把我亲爱的母亲磨成了一个如此的能干的主妇,曾经浪漫的年轻妻子早已被磨得无影无踪。不过也本就该如此,何况它们只是两只普通的、不实用而又脆弱的玻璃高脚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