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堪忍苦艾酒

2005-01-27 14:51 来源 : 文汇报 作者 : 



  在上海美术馆,我终于看到了德加的《咖啡馆》和《舞蹈课》,它们并排而置,含意无穷。这两幅经典之作出自同一时期,同样的脍炙人口,色彩则截然不同。与其说我的欣悦之感是被那些正上着舞蹈课的年轻女孩所引起的,莫如说是被那翠绿、草绿、金黄、桔黄、枣红、湖蓝、洁白、银白色所唤起的,一如那咖啡馆沉闷的灰色调,诱人坠落郁闷之境。

  我的目光更多的停留在《咖啡馆》上,我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观赏这幅画,她不是我们所知的女演员艾伦·安德烈,他也同样不是德加请来摆姿势的版画家马塞兰·德布坦,他们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和男人,他们与它们(周围的环境)是浑然的一体,因此他们和它们是无有高下左右主次之分的,如同酒杯中的酒,当中的,边缘的,其味是一致无二的。

  此味便是苦。

  如果说色彩是有分量的话,那么这幅画是拽人沉沉垂落的。没有狂傲,或者狂傲早已过去;没有痴情,或者痴情早已消散;没有憧憬,或者憧憬早已泯灭,连对苍穹的叩问也不见丝毫。我只看到一片沉着的灰,它们或深或浅的加入到其它的颜色中,和谐的配合着人物的苦闷神韵,互相呼应,互相渗透,你帮我衬,简直称得上纪律严明。

  依我看,人形、物形的设置只是为了色彩的方便划分,同样的色调在不同的区域中变化,就会微妙的传达人心,也可以换一种说法,那就是先有了人形、物形,色彩才有所归附。在这里,色彩就是生命。

  比如这个已无天真相的姑娘,她的灰白色的帽子与桌面色彩等同,灰黄色的上衣与窗棂相似,鞋攀的白则和身后窗帘的白一样,同样透着灰绿,最亮的当数那胸腹处的黄色蝴蝶结了,它的色彩只是比那空去的酒瓶稍微浓厚了一些,显示出人物最初对此行的期待,结果却与倒空的酒瓶一样的失落——人是有情物,所以色浓,瓶是无情物,所以色淡,有情与无情共享一色。而那疲惫不堪的男子全身色彩沉重,桌下的阴影与之呼应。姑娘与男人,他们的视线是不同的,服饰色彩也不同,或许他们的苦闷也有着各自的不同,但奇妙的是他们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那色彩却是如此的大同小异,一如他们相同的苦闷的本质。他们身后的椅背色彩略深于姑娘的裙子,那横贯画面的黑红与裙子组成了一个丁字形的色块,像模糊的混沌世界中竖起了一个标志,使不规则的倾斜的画面结构有了稳妥的支撑,在这片透露着苦闷的色彩里,人的精神压力也仿佛在轻重的协调中得到了些微的缓解。

  是的,生活充满了苦味,如杯里的苦艾酒;生命不甘受苦,亦如坐在咖啡馆里的期待,只是这种由草药炼制的神秘液体最终并不能救治他们,除了苦味还是苦味,但是,此苦能致迷幻,至少酒精是软性的,它在他们枯涩的思绪里缓慢地流。闻着苦艾酒的气味,感受到真实的人生,彼此可以理解对方,大家都是苦命的。但是,再苦难的人生,也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们身后的椅背多么像一对平衡的翅膀,在他们两侧展开,但沉重的现实压制了他们的飞翔,于是,它僵化了,像一个真相的定格,稳稳的,却又是硬硬的,没有丝毫的柔软。在这个画面里,窗帘、椅背、桌面乃至塞满烟蒂的烟灰缸,都饱含着色彩的情感,它们不仅仅是用作构图的背景和陪衬,它们和人一样,平等地享用着色彩。在这个色彩和谐的画面里,环境便是人心的物化,人物则是环境的局部。

  这一切并不晦涩,而是如此的明朗。正如本文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此番明朗正是在色彩的整体和谐中产生出来的,他们和它们共同呈现了最恰当的灰色色调。灰色色调在心理上引起的感觉是不美的,但用艺术的眼光来看,便会惊讶于色彩表达的不可替代。在无数次看过这幅画后,我发现了过去疏忽的一个细节,过去我只注意到她和他紧紧抿着的唇,似关闭了倾诉烦闷的欲望,今天我看到那红唇上同样的一点灰白,薄薄的,那不应该是高光点吧?那原本温暖的红色因了这点灰而变得不再纯粹。

  在离开这幅画时,我感到自己的眼睛也不知觉地湿润了,这对坐在咖啡馆里的愁苦男女,他们以各自的沉默传达着既无奈又坚韧的心声:苦味世界尚堪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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